马车停下,帘子被掀开,带着凉意的夜风吹入,桑兔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扬州的秋天似乎一下子就到了。
“我该把她带去哪里呢?还能去哪儿呢?”桑兔喃喃说着。她抬起头,不知道是在问钟问策,还是问自己。眼前是潮湿模糊,耳边是呼呼风声,所有的感知一下子抽离而去,脑内轰鸣不止,有什么东西如火炭般纷纷坠落,浑身顿时灼烧起来,似要爆裂一般,在一片血色混沌之中,最后看到的是钟问策的眼睛,温润如水。
迷茫、恍惚,桑兔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烈风阵阵,她站不稳,似坠非坠地就那么悬停在虚空之中。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一颗桃树,开花、凋零、结果、被采摘;有时又是一株稻草,生长、抽穗、丰茂、被收割。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有种说不出的疼痛和无力,越来越沉的哀伤,沉得她只想就那么掉落下去,好早一日停止这年年的轮回和疲惫。
忽而,她听到了一声叹息,一声呼唤,她回了头,就又变成了一粒种子,渗进了泥土。一滴水珠落在她身上,悄无声息又生生不息地将她填满、浸润,她只觉浑身舒坦、安适、轻飘飘地。
她突然非常想看看是哪里来的清泉浇灌着她,于是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最先看到的是熟悉的纱帐,这是她在苦昼园里住过的那间房,映着亮黄的日光,暖洋洋的一片。一转头,对上了一双海棠过雨、风烟俱静的眼眸。
“你感觉怎么样?”钟问策手里拿着布巾,轻轻擦去她额头的汗水。
桑兔不说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留下泪来。
钟问策一下子慌了,“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你告诉我,不要忍着,跟我说嘛,好不好?”
“……心疼。”
“我去叫……”钟问策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拉住了手。
“别!”桑兔撑起身子,往床里挪了挪,“来。”
钟问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桑兔的眼神祈求下,脱掉外袍躺到了她的身边。
他一躺下,桑兔就将薄毯盖到他的身上,伸出指尖抚过他眼下的青色。“我睡了多久?你一直守着么?都没有休息过么?”
钟问策握住她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唇边,一下下亲吻着。
他没说话,桑兔却觉得他是在哽咽。
“你发现了?是你给我渡的真气?你……”
钟问策还是不说话,只是缓缓地蜷缩起来,将自己埋入她的怀里。
桑兔的心一下子变得软塌塌的,一下下抚过他的背脊,感受着他的颤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这股内息是在我十三岁那年阿妈传给我的。她觉得自己要走了,放心不下我,就将全部的内力都传给了我。可是啊,我当时还太小了,一下子也受不住,师傅就帮我暂时压制着,说是以后再慢慢找方法化解就行。”阿妈的武学心法来自巽月宫,既然逃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去的,所以桑兔也只能根据阿妈留下的一点点信息自己摸索、消化着。桑兔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阿妈将内力传给她,讲不定还能再活几年。而师傅也为了压制她体内的气息,耗费许多,直至……他们都离开了她。还有猫儿,如果不是怕连累到她,估计一开始就会承认自己杀人的事实,也不用铤而走险去指控陈禾是凶手,更不会……罢了,命运而已,寒累霜降,冰冻三尺,由不得人。可珍惜的,唯有眼前。
“哎呀——你别难过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因为一直不疼不痒的,我自己也忘记了嘛,就连隽骨叔叔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对了,师傅说过我能活很久,他还给我卜过一卦,叫我往江南走,所以在他死后我就来到了扬州。可是呢,师傅交代的事情都办完了,我却仍然没有找到出路,于是就跳湖了。诶,你猜怎么着,我竟然没死成!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嘛。如今我终于明白了,我翻山越岭地走了那么久却没有找到新的活路,到了扬州错走了好多路也没有寻得生机,结果那晚我都跳下去了竟然被你拉住,原来真的有绝处逢生这种事啊!嘿嘿,你放心,我现在啊可惜命了,不会轻易就让自己那么死掉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钟问策终于不再发抖了,他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什么事?我能帮忙么?”
“嗯,只有你能!”啧,好熟悉的对话。
桑兔刚说完,就听到钟问策笑了,估计他也想到了之前在流峡派没有完成的“花前月下”。
“对了,是你给我换的衣服么?”桑兔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估计原来的衣服上面都是血吧。
钟问策摇摇头,“是廖婶儿帮忙换的。”
他的发丝蹭过桑兔的脸颊,惹得桑兔一阵发痒,只好捧起他的脸好好亲了亲,吻干他脸上的湿意,抚摸着他的脸悄声道:“你这么乖,我都不忍心了。”
钟问策眼眸一动,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又有“特别的话”要说,遂顺着她问道:“不忍心什么?”
“使出我的绝招啊!”桑兔捏起拳头一阵挥舞,“先是辣手摧花,花样百出,出其不意;再者上下其手,手到擒来,来者居上;最后一招直捣黄龙,龙伯钓鳌,直至鳌头独占!”
钟问策的脸越来越红,忍了又忍,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因为是你,所以我无师自通、通真达灵、灵光一闪,就这么闪啊闪啊闪地自学成才了!”
桑兔笑得打滚,滚着滚着就滚到了钟问策身上,她盯着钟问策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
“咕嘟嘟……”
“我真的不饿。”桑兔赶紧表明态度。
钟问策轻笑一声,直起身在她的唇角贴了贴,“不饿也先吃点儿,这样才有力气去看你的猫儿妹妹。”
“什么!猫儿她……”
“嗯,可能是她的名字取得好,不是说猫有九条命么,她还有气息。”
桑兔咬紧下唇,她醒来后一直不敢问,就怕,就怕……幸好,幸好!
符容关上房门,一转身看到了钟问策和桑兔,不等他们发问就率先开口道:“岩魁斗那一掌颇为厉害,她心肺受伤很重,只能先用药物维系着。这里草药不够,我派人再去收集一些来,不过么,她求生意志似乎很弱啊。”符容仔细斟酌着用词,其实不是很弱,是那个小姑娘根本就不想活了。
桑兔心下明了,想必猫儿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走上了为她的锦儿姐报仇的路。“有劳符大哥了,那个草药清单也给我一份吧,我可以送回青鸾宫去问问……”说到草药,桑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对了,我在猫儿房间发现了一片纹路很特别的叶子,很像是那次在大柳树村小玉家墙角看到的那种草叶。”
由于桑兔换下的衣服被洗过,之前她保留的叶子已经不见了,只能尝试着画出来。看了桑兔的草图,符容和钟问策都觉得,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一直要找的相尸草。
“既然毒药是跟那个叫绿篱的买来的,那么我们只要再去查一查那个绿篱的来历,或许就能找到相尸草的来源了。”符容说道。
钟问策:“小芙蓉,那个叫瑶瑶的也查一下,毕竟那间房是她们三个人在住,不排除跟她也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