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程冥睡得很差。
连绵不绝的噩梦。
梦的尽头,一个模糊人影不断招手呼唤她,她拼命奔跑追赶,却被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上岸,她奋力伸出手企图触碰,天边的太阳融化成红色贝壳,张开大嘴将她一口吞下。
醒后浑身酸痛乏力,意识也涣散难以归拢。
她翻身平躺,望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像是想要就这样躺到天荒地老。
直到再无法忽视小溟催促她吃早饭的声音。
今天休息不上班,她穿好衣服洗脸刷牙,叼着牙刷对着厨房玻璃门发呆,难得有闲功夫琢磨吃点什么。
平时最便捷的选择是面包,时间不赶的话最佳选择是去就近的食堂,那里有营养丰富搭配合理的三餐。
不过偶尔为自己下次厨也不错。
于是,程冥最终做出了最复杂的一个选择。
她心里念的是程染以前常做、步骤也简单的番茄鸡蛋面,只是打开冰箱后,她和体内寄生怪物双双沉默了。
“你到底怎么过的日子?”
真好,这次听出了它鲜活浓郁的情绪——难以置信与匪夷所思。
啪。
程冥若无其事关上冰箱门,“东食堂一楼那家面味道挺不错的,煎蛋炒蛋都可以……”
小溟:“你先把那堆烂番茄和臭鸡蛋丢出去!”
显然,自从表面颅内真菌感染实际是被鱼菌寄生后,她再没做过饭。
四十分钟过去,程冥坐上桌吃上了没有鸡蛋没有菜叶的纯清汤挂面,一边吃一边翻开草稿本整理思路。
研究所有待她自己发掘,保障部只能靠曲赢接触……怪物组织?她再次无意识描绘起贝壳的形状,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吃完饭收拾好,出门前,她检查了下水电情况,结果一迈进浴室,看见满满一缸清水。
她顿时指责:“你又偷偷打开水阀不关?”
海洋生物喜欢水,天气干燥了,它偶尔会趁她睡着后接盆水拖到床边,将菌丝泡里面,有时程冥起床后连头皮都湿漉漉的。但跟一只怪物没法讲理,几度争议无果,只能随它去了。
小溟:“我关了。”
程冥打开排水口,看着水位逐步下降,警告道:“不准再这样浪费水。”
小溟:“我关了!”
能神经沟通就这点不好,路上它还在她脑子里吵。程冥让它安静一点,带着相关文件乘上公共交通。
她先去了趟研究所,找江德馨审批,申请离关。
“江老师,我明天轮休,想回家一趟。”
研究所实行单休和轮休并举。毕竟前沿高危行业,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每人每月至少有七天假期。
但要去到隔离线之外,需要各研究组大组长同意。而点头即意味着担责。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往往卡得很严格。程冥最开始实习呆的是动物研究团队,那规章制度,时常令她幻视大学期间反人类的宵禁。
不过江老师一向好说话。她一边签字批准,一边关心问了句:“有什么事情吗?”
办公室开了空调,她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穿的白色薄毛衣,袖口挽起,手腕露出一截,唰唰走笔如疾风。
程冥笑笑,“没有,就是想回去看看了。”
她看到对方手上除了防御中心统一配置的腕环,还有只银质手镯,在漫射的阳光下微微闪光,样式大约仿照的莫比乌斯环,两股银圈相互缠绕。
江德馨注意到她的目光,仿佛会读人的心声,抬抬手,笑了下,“是双链DNA,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生物大分子……很好看是不是?”
程冥赞同点头:“确实好看。”
“你妈妈送的。”江德馨看向手镯,略带怀念地叹息一声。
文件签完,她合上笔站起身,从外套口袋摸出钥匙,“正好,你开我的车回去吧。”
原来是东楼的动物研究队之前整理出了一批双程教授的旧物,但当时程冥还在隔壁省念书,就先挪到了江德馨这儿。
难得跑一趟,干脆一起捎带了。
正好程冥也是想回去把两人遗留的物品再仔细查验一遍,这倒是意外之喜。
叫几名勤杂工将东西搬上了车,看着堆得满满的后备箱,江德馨后知后觉等会卸货时有点为难一个小姑娘了,“嗯,不然我叫个人跟你一起……”
她刚一开口,程冥忙摆手婉拒了,“没事,我请邻居帮忙就行。”
她哪里是一个人。
寄生怪,现成劳动力。
“你会开车?”坐进驾驶室,小溟悄无声息冒泡,开口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程冥拽上安全带,看着方向盘,一生要强的女人,不想承认自己稍微有点怵,“学了三四年了……”
她的身份证年龄比身体年龄大了太多,所以即便实质上她是接连跳级,大学根本没成年,但不影响她考驾驶证。
只是在研究所上班没什么开车机会。幸好肌肉记忆还在,平稳起步,有惊无险驶出地下车库,后面就畅通了。
距离上次变异生物暴乱过去一个多月,防护墙不知道修缮得怎么样,但隔离线的关隘核查明显更严了。
车轮刚刚轧过地感线圈,检查站安全系统的灯亮了起来。
听着警报器滴滴响,程冥心里一咯噔。
地下预埋有辐射监测装置。如果携带有违禁实验物品,或者混入了海生物,多少都会出现数值异常。
她第一反应是问脑中某只寄生物:“不是让你藏好吗?”
知道会有盘查,她连菌丝都不敢让它裸露在外,带了假发带了帽子,脖子也用围巾围了起来。
“……”小溟一声不吭,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它已经藏到最好了。
检查人员全套防护服站到车外,手势提醒她摇下车窗,伸进探测仪,没响,看了看后座,问道:“您好,后备箱里有什么?”
程冥意识到问题,下车打开后备箱门。
手持式扫描仪一扫过,果然持续滴滴声。
程冥拣出物品清单,“生物研究所程染程染两名特聘教授的东西,五年前于动物研究团队任一级研究员。我是他们的女儿。”
箱外有加盖公章的密封条,证明是研究所人员检查过的。
好在手续足够齐全。用文检仪鉴别完证件真伪,检查站工作人员换了精准读数的仪器再次测量,确定只是微量辐射,在可控范围内。
“有部分实验器材处于丙级污染状态,请您知悉,请勿居家存放、请勿长时间接触。感谢您的配合,祝您假期愉快。”
公事公办提醒完毕,开闸放行。
不算太大的波折。
驱车四十分钟,程冥回到了她阔别的故居。这里埋葬有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青年,以及她与双亲全部的最后时光。
短短四十分钟路程而已,她好像用了一半的人生才重拾起勇气走回来。
以至停车熄火后,她趴在方向盘上,只觉得山长水远路漫漫,灵魂疲倦。
“程冥?”小溟叫她,“你还好吗?”
她这才动了动,抬起上半身,“没事。”
这里是上局专为沿海科研人员建造的人才社区,部分独立复式住宅,私密性强,二楼往往配备有基础实验设施。
下了车,她走向自家大门。
仰望熟悉又陌生的门头,恍惚做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梦,走进门内会是温暖的午后,妈妈坐在院中收起画板,笑着对她道:“宝贝放学了?今天妈妈休息,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有妈妈在,什么都可以。
输入密码,大门开启。
梦醒了。
灰白的墙体冷寂的光线,花花草草都已经枯死,罩满的防尘布,落满的灰尘,人去楼空再直观不过的体现。
但房子还保留着。毕竟只是失踪没确定死亡,又是贡献斐然的杰出人物,做不出这样令人心寒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