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山倚靠在榻上,见父亲进来直起身子,文知府紧走几步到了儿子塌边,让他好好休息,自己随手拉了张凳子坐下。
文知府心疼地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那因苍白而显得更加鲜明的淤青,他满腔的后悔,不该对儿子动手。
文砚山察觉父亲心中所想,垂首道:“这件事,是儿子的错。儿子自视甚高,轻狂行事,才落得如此下场。”
落得潘指挥惨死,知府衙门被围,父亲母亲牵肠挂肚。文砚山喉咙微动,提起勇气问,“师父如何了?”
文知府用力地叹了口气,方才蒋大夫提及心情会影响病情,他本不想现在就说这件事,但眼下回避不得了,便道:“潘指挥葬在了他家田里,他的妻子带儿子回娘家了。”
不敢办丧事,是怕再惹怒段家吧。文砚山垂眸想着。
文知府上身前倾,赶紧宽慰,“砚哥儿,潘指挥和他娘子早做好了打算,不管有没有你,他们都要为冯氏触怒段家。你没做错什么,他们不会怪你。”
文知府仔细看着儿子的脸色,担心自己话说的不圆满,转了话头,“今个早上,为父见了个姓陆的军户,他很不寻常。”
文砚山蓦然看向父亲,文知府接着说:“对,是军户,没想到一个军户子弟竟然站在我们这边。他来到衙门不走正门,反而敲后门见到了江嬷嬷,由江嬷嬷传话到我这里。”
单是走后门这点就不简单,抛开避人耳目不谈,后宅是夫人打理,父亲再爱子也不及母亲之爱子,若知府不相信他,还有知府夫人会愿意尽力一试。
文知府觉得儿子也定能品味其中一二,接着道:“他说,你寄往朔州的信被拦了下来,他愿意快马加鞭再送一封去朔州。”
文砚山细细回想着,“我寄给朔州任职的韩帅司,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信被拦了下来?”
文知府按了按儿子的手臂,神情里透着说不出的意味,“他以为你是寄给在雄山书院讲学的谢大家,因为那是你的房师。”
文砚山面露惊愕,文知府道:“他知道谢大家是因为,多年前谢大家曾亲临云州主持迎佛骨的大礼。为父思量过后,重新写信托他送往雄山书院。华严寺的主持与谢大家素来交好,我和你娘,又去华严寺拜访。”
“巧之又巧的是,老侯爷也在华严寺,他与主持讨论佛法,听我说了你的事,勃然大怒下山料理自己儿子去了。”文知府再把这事说一遍,心里的疑云更浓了几分。
这事太巧了,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所有人朝同一个方向走。文知府说了好久的话,陶泓和松烟,一个给老爷奉茶,一个给公子调整靠背,让他坐的更高些。
小厮们都退出去了,文砚山道:“爹,我今天遇到了个女孩子,八九岁的样子。”
“哦?”文知府两根眉毛往上抬,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插不进一首曲子的空隙,竟然还遇到了个让砚哥儿特别注意的女孩子。
文砚山的眼睛透着茫茫然的柔和暖意,“儿子当时,不知道神魂去了哪重天,回归神来时她举着把伞,站在我身边,为我遮风雪。”
文知府眼睛睁得更大了。
“她说,是她二哥哥让她来为我遮风雪,她叫陆月,风月无边的月。她二哥哥叫陆风,风月无边的风,她还有个大姐姐,叫陆漫,漫漫无边际的漫漫。”
文砚山跪在段府门口时,大脑一片空白,初时还觉得羞愤、痛苦、寒冷,时间越长他越觉得天地茫茫,生死无需计量。现在想来,他只记得这个叫陆月的女孩子说的话,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的尾音都万分清晰。
“她说我不聪明,”文砚山说到这儿,惭愧地笑了笑,“若是她罚跪,她是要在这里烤红薯吃的,还劝我不要哭,会冻伤脸。”
这话儿说的。文知府双手撑在膝盖上,觉得又纳闷又得好笑。
他的砚哥儿,从出生起就被人说天生聪慧,没人说他笨过。还劝砚哥儿不要哭,像说小孩子似得,明明她才是个小孩子。
文砚山两只眼睛里都是笑意,看向父亲,“爹,我觉得她说得对,是儿子陷入偏执,失了本心。”
他要做的是让段家这片遮在云州上空的乌云消散,没有什么比此事更为重要。他要立得够久,守到云开雾散。
文知府哎哎几声,撑着膝盖起身“她应该就是那个军户家的妹妹,来找我的年轻人,就叫陆风。这一家子人不简单啊。”
文砚山看着父亲要走了,追了句:”儿子想见见他们兄妹,当面道谢。”
“知道了知道了,肯定是要见的。”文知府就要踱步出门,刚掀开帘子,回过头又道,“薛家五郎和你府学的同窗们帮了你不少,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等你好些了也要谢过他们。”
文砚山深深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