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醉茗将背上的人放到铺了一层薄被子的驴车上,然后自己绕到前方,和农夫道谢,接过控驴的绳子,坐上车,扭头问风雨:“你什么时候找的?”
风雨不情不愿地坐到北冥瑶身边,俯身盯着北冥瑶的双眼,道:“北冥瑶,为了给你雇车,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后面的路你得有点眼力见。”
“跟着我,饿不死人。”
徐醉茗听到她两的对话,嘿嘿笑了一声,一甩绳子,驴开始慢慢走动,她空出一只手和农夫挥手告别:“您老保重身体啊!我们走了!”
农夫正在数钱,听到徐醉茗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兴高采烈地欢送她们:“几位小姐慢走!下回还有需要再找我啊!东头王阿爹王好成!”
两个时辰,她们就能到达南风都。
风雨看着久违又有些许熟悉感的沿途风景,不禁深思悠远,想起许多不想想起的故人来。她这一出山,势必要遇上许多故人,相熟的、不熟的、交好的、交恶的,避不开,躲不过。现在就是看运气了,让运气决定她出山这件事能瞒多久。
到时候——
风雨看向一心一意驾车、把驴车当新鲜物的徐醉茗,又看向上车后闭目而睡、但又因为身下木板太硬狠狠皱眉的北冥瑶。
到时候不知道这两位还有多少力气愿意与她同行。
风雨双手交叉抓住手腕,放在脑后,靠着刚到腰的围栏睡了。
再睁开眼,就对上了徐醉茗那张大脸。
“风雨,这就是传说中的月下眠吗?无所地、无所时,凭风即睡,如月下酣睡?”
风雨伸手一把拨开徐醉茗的脸,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但应该是。”
“什么叫不知道但应该是!”徐醉茗惊呼,再次贴近风雨,就快鼻子撞上鼻子,肯定道,“肯定是。”
风雨挑眉,再次推开她,下车,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哦,吃饭。”
南风都热闹,周围十几个小城和周围村落的人都来吃饭,北冥瑶和徐醉茗抢到了个二楼大堂靠窗的位置。
北冥瑶正着身子靠在绑着厚实短枕的矮椅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长长的帏帽挡住她的容貌。
“你打算一直带着下去?”风雨盘腿坐下,斜身半靠短枕,左手撑额,目光飘然落在楼下热闹熙攘的街道上。
宽敞干净的街道,沿街有序排列的商贩,每个商摊前高挂一块木牌,木牌上画有南风都官府的富贵竹标记,标记下写着商摊的专属名字。名字大多起得清晰又有些风雅,比如对镜红妆,比如孩啼杂玩。街上男女老少都有,商贾有、腰间挂着官牌的人有、攀着情郎的女子有、拥着红颜的男子有,拎着孩子拿着棍子从街头骂到街尾的人也有。
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好风光。
谁能想到,距离南风都短短两个时辰路程之外的小城镇里竟然还有高寿老人不能公平地得到她应得的国家赡养。
风雨伸手将桌面上提前倒好的温茶握在两指间,虎口立刻接收到了来自外界的暖意,随后迅速沿着血脉蔓延。
北冥瑶没有回答。
“我问过她啦,这是她们帝都的规矩,”徐醉茗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小声地和风雨道,“你猜不到吧,她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成亲?
意料之中。
小二上前热情询问:“几位客官,人齐了吗?我来为您念菜!”
“念菜?”
徐醉茗急忙为风雨解释道:“我一开始也不懂,后来来这里吃过一次饭,我就懂了。这念菜啊,就是小二站在你桌旁,将店里所有的招牌菜都大声朗诵出来。我说啊,这应该叫诵菜,不该叫念菜。”
“嘿,这位客官,那你可说准了,”小二笑嘻嘻道,“一开始啊,确实叫诵菜,但是我们南风都南来北往的,有许多商人,就说这诵菜啊和诵经太形似,不讨彩头,所以东家才改了这名,叫念菜,一则圆了大家的避讳之心,二则讨个远行客思家思人的巧。”
小二眯起眼,仔细算了算,然后继续眉开眼笑道:“这算一算呀,也改了十年了。”
“十年!”徐醉茗惊讶,追问,“那你们东家岂不是已经年有五十了?!”
“这您进了南风都竟然还不知道?”小二的表情骄傲了起来,“天下商,南手艺,北肉食,西珍宝,东鲜货,入帝都,问帝二,入南风,问烟鹭。后面的我就不说了,这首打油诗里的‘入南风,问烟鹭’就是指我们的东家,白烟鹭。”
“白烟鹭,”北冥瑶似终于从书中脱离,大梦初醒,帏帽随着她仰头的动作上抬,“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她的话语中透露出对自己的不满意,小小声但足够清晰:“早该想到的。”
“早该想到什么?”徐醉茗一把抹掉嘴上的茶叶,好奇地问北冥瑶。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出自苏文忠《行香子·过七里濑》。帝都人家凡要上学堂的几乎都会背诵。”北冥瑶为徐醉茗解释,解释的同时也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竹简卷了起来。
徐醉茗扭头再次看向小二,神情专注:“你接着说。”
“我家东家出身罪籍,十二岁就领着全家人一同行商,耗时五年,最终创办了您脚下这座藻鱼楼,今年呀,也才刚满三十。可谓是正值大好年华!”小二笑嘻嘻地简短介绍完,将手中的红纸麻利展开,高声念道:“金饭、蟠桃饭、玉井饭、绿玉白玉鸡,琼露雪羹,松鼠桂鱼,蚂蚁上树……”
小二手中的红纸一节节掉到地上,徐醉茗睁大了眼睛,抬手想要打断小二的念词,谁知手才刚离开桌子小二的语速就瞬间加快,快到她一个字都加不进去。
“糖酪浇樱桃,乳燕雪梨,河阳蜜枣脆奶酥,冰镇山楂汤。就这些了,”小二将红纸一点点卷回去,声量明显比之前降低了很多,笑问她们,“几位客官,有想要的吗?若是没有,我这儿还有别的菜单。”
“就每种来……”徐醉茗在她们三人间看了一圈,答小二,“两份。饭的话三份,就普通饭就行。”
“饭就要金饭吧,”北冥瑶身体前倾,手臂横放在了胸前的桌子上,“菊花当季,但好似你刚才念的菜谱里有不少食材是不当季的。”
小二对此疑问早有应答,即刻脱口而出:“要不说我们藻鱼楼能做到方圆百里第一名呢!这些本土不当季的食材都是我们东家在远洋船上预定的,就说那樱桃,必先足足五个月前下订才能有呢,不过客官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东家每次都是成倍下订的,凡是稍微有点磕碰的都扔了或者赏给了丐帮的小孩子们,进客官你们肚子里的啊都是顶好顶甜的。”
“这倒是值得一试,”北冥瑶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雀跃,“帝都最好的酒楼尚且不能做到。那就来三碗糖酪浇樱桃。”
徐醉茗也兴致高涨,找小二讨来了另一份菜单,从中挑选了几样名字好听的荤肴。
等她将菜单重新交回给小二,转头,就撞见了望着窗外的风雨正微微暗笑。她好奇地往前探,果然,是一张笑脸。
虽然见到她又马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在笑什么?”
“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我看到了。”
“胡说,在仰光那儿也该让她给你看看眼睛的。”
“你是在笑我吗?”
“你有什么好笑的。笑你饭量大?还是笑你抓住机会薅下富人的皮毛?”
“那你是笑——北冥瑶?她怎么了吗?”
没有回答。
但风雨的眉峰明显上挑,她的脑袋朝街上再伸出去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