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桀桀发笑,像是嘲弄。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药铺的木门,清晨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寒颤,门外空无一人。
没有满地的尸体,也没有混乱的尖叫。
他这才缓了口气,庆幸方才所见都是虚妄。
然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个黑点越来越大,伴随着一阵布料和地面摩擦的簌簌声。
不一会儿,岁晚青便看清了——那是一个双腿被齐齐斩断,吊着一口气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爬行的人。
似乎注意到药铺的门开着,那个人从地上用力抬起头,在看到他站在门口时,灰暗的眼神中顿时闪烁起细碎的光亮,双唇一开一合说着什么。
尽管岁晚青听不到,却还是很快读懂了他的意思——
“救、救、我。”
岁晚青扶着门框的手剧烈颤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那人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的渴求目光挡在了外面。
心脏狂跳。
像是再也平静不下来。
耳畔那个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还在一遍遍地提醒他“这是真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岁晚青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忽然感到头有些发昏,于是紧紧地抓住了桌角,慌乱地喊了一声:“潇?”
空气似乎静了半刻。
无人回应。
他立刻找到潇的房间,可惜推门而入时依然无人在内。
稍微冷静一些后,他才想起来,潇早些时候便出门采药去了。
脑海中仍是一片混乱时,他垂头瞥见了屋内角落里的木匣。
那匣子里是他先前施咒时用的柳叶刀,本该被他收在自己的床底下,可这几日却如何也找不到了。
——原来在这里。
想来大约是潇不想他再做这些伤己之事,便将这柄刀偷偷拿走了。
岁晚青将那柄刀重新取了出来,回想起方才所见的那个乱作一团的“幻觉”,不由握紧了刀柄。
而他正要下刀时,心底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我该说你是愚昧呢,还是自大呢?你又想用这样的方法消除你所谓的‘恶’吗?”
岁晚青握着刀的手停了下来。
他想反驳那个声音,可内心的天平却早已倾向了自己的对立面,他无法做出任何言行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甚至连他自己也开始动摇。
他真的做错了吗?
那个声音接着道:“你以为你看见的便是全貌吗?你以为你费那么大功夫救活的那些人,便都是不会作恶的良善之徒吗?拥有如此非凡的神力却只会拿来浪费,真是可笑。”
“那么便让你再亲眼看看,你所救活的那些‘饱受痛苦的可怜人’都是一副什么德行吧!”
岁晚青再次被迫开启第三视角,零碎的画面像被人粗暴地丢过来一般,接连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识海。
他看到城兵每家每户搜刮仅剩的食粮,曾得到他救治的男孩为了争抢食物将另一个小孩推到尖锐的石块上,后者很快因贯穿伤流血不止而亡;他看到被女儿背着四处求医最终在他手下“起死回生”的莫父为了偿还赌债将女儿塞进麻袋里卖到了城外;他看到前几日前来拜会感谢他的男人在家中对妻儿拳打脚踢,甚至打断了妻子的一条腿……
他救活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画面便也像如何也放不完似的一幕接着一幕,看得他头昏眼花,浑身发冷。
直到他看到……潇被几个手持木棍的人堵在后山的悬崖边,被强迫着摘下脸上遮挡伤疤的面具,露出了脸上烙印的那个鲜红的字。
——“恶”。
“快看!他和那个抢走城主令牌还霸占了城主之位的罪奴一样,是个下贱的恶人!”其中一人这样说道。
“我早说了,这人整天戴着面具不敢见人,指定是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这下可被咱们戳穿真面目了!”另一人快意道。
“不知道那个罪奴施了什么法子,老城主的亲信竟然都不敌他!咱们惩处不了那个贱人,拿这小子出出气也不错。”有人这样提议。
这几个人岁晚青全部认识。
他们是死去的那个城主府上的仆人,都曾来找他治过身上的伤。
可是岁晚青如何也无法将这些人与印象中那几个礼貌而客气的客人联系到一起。
在这些画面中,每个人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变得模糊难辨起来。
……太陌生了。
眼见潇已经被那些人逼到了悬崖边缘,岁晚青不再看剩下的画面,背起随身的竹篓,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