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就是天天练舞吧。不过说起来,那种辛苦程度放到现在,也就是平常的水平。不过以前还要抓紧文化成绩,因为有考试,所以好多时候都在担惊受怕。”
“是这里?”
他走到门前,扭开门锁,一把推开了门。
陈旧的建筑里,这里似乎是鲜少经常有人打扫的地方。木地板虽然已经被剐蹭得褪了色,但脱了鞋踩上去的时候,仍然是干净光滑的。只不过,舞室里的空调早已被搬走,屋子里还有些冷。灯悬吊在比平常屋子还要高上一两米的天花板上,被点亮的时候,像是从遥不可及的天上垂下来的一些星星鱼饵。这里看上去像极了一些小时候被父母领着去过的舞蹈培训基地,三面墙壁都是镜子,镜子前是半腰高的扶栏。室内的光是暖色的,映衬着周围四处木头颜色的地板,还有那垂落在窗前的米白色帘子。当窗子被他推开一点缝隙的时候,柔软的窗帘随着轻风颤抖,像少女的裙摆,也像公主的摇扇。
“你冷吗?”他问道。
“可以接受。”我盘腿坐下,靠着墙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累了。”
“没关系。”
我笑着问他,你今晚想在这里干些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与我隔了半个房间的地方坐下。
那个瞬间我有些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端坐在病床上的人,呼吸轻若羽翼,生命透如纸张。
那个在回忆中无限被拉长的镜头,让我在后知后觉中领悟过来一回事:似乎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的心从此就随着他一齐颤动了。
你想跳舞,我说。
不怎么恰当的心思被说中,他垂下眼帘,盯着木地板上残缺的纹路。
那次漫画屋里偶然的发问,与他那看上去随心而动的回答,促使我们在这个并不寻常的釜山雪夜里,跨越了几乎整个韩国的距离,来到了这个他记忆中的舞蹈宫殿里静坐。生命的伏笔引人入胜,我这样作结。
于是我说,那就跳舞吧。
“我……”他却犹豫了。
“没关系。”我看向他,起身走近他,在他面前蹲下,说道,“最近的日子里,你的状态不是已经好很多了吗?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事情。今天玧其哥跟你说年末舞台的事情,你也很平静地在听,不是吗?”
“不过,”我顿了顿,他看向我,“你可以做到不听音乐跳舞吗?”
他愣了愣,我又补充道:“保险起见,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奇怪……”
“好。”他没有再多要求什么事情,一口答应下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似乎两个人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至少在这之前,是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又是面对面说话的。于是我立马后撤了一截距离,回到了墙边靠坐,向他示意不会打扰他跳舞。
“你带了耳机吗?”他问道。
“噢?你这么问起来,我好像的确忘了带。”我说道,“欸,感觉今天做什么都有些冒冒失失的。”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这么问我。
“在想一些家里的事情。”我如实说道。
“你的爸爸?”
我有些惊讶,“你知道?”
“从一开始海宇哥就有提到过,说你是院长的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说出这个身份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又觉得失落。这种没来由的失望情绪让我在这些日子里常常感到疑惑。
“跟你爸爸关系不太好吗?”
“我们之间的主角是你。”我微笑地回答,“咨询师可不会颠倒角色。”
他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插到手机里,在手机上滑动着什么。
“欸,答应了不能听音乐的。”我提醒道。
他向我走来,跟前一分钟我在他面前蹲下时一样,忽然在我面前蹲下。不过略有不同的是,这次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我下意识向后缩,背靠上了墙,脱口问道:“干什么?”
他看着我忽然失措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但没有多说什么,伸手即将划过我的耳畔。
我愣住,任由他把耳机放进我耳朵里。耳廓上停留着手指的触感,陌生而滚烫,久久不能冷静下来。
“你干嘛?”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其实在我看到他波澜不惊地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的那一刻,我是有些恼怒的。
他把手机交给我,页面是手机内置的音乐播放器的界面,进度条被拨到了最开始的地方。被暂停播放的曲目,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曲——《Black Swan Demo1》
“其实听不听得见音乐都没有关系。”他这样说道,我看向他,那个人眼眉低垂,心思似乎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只听见他继续说道:“你可以告诉我音乐多久开始。”
我反应过来,有些吃惊地说道:“你可以不听节拍就跳下去?”
他笑着说:“没试过,但我觉得应该可以。”
紧接着,他站起来,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看上去身形单薄了许多。在向后退去的时候,他边走边说道:“这是回归即将发行的先行曲,编舞也是刚刚定好没多久。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之后有没有修改歌曲和动作,但……”
那个人在不远处站定,垂落的光从头顶上洒落。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这首曲子的第一个观众。”
“我会尽量,完整地完成第一次‘公演’的。”
他在模糊的光影里轻轻笑了,却又好像故意装作不知道他刚刚说的话和他的笑有多么令人悸动和着迷。
我回答说,好。
于是我低头看向手机,握住手机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想要稳住一些隐隐作祟的情绪。
“那我数一二三,开始。说到开始就点下播放键了。”
他垂下头,双手垂落在身前,做出预备的姿态。
“一,二,三。”
“开始。”
拨弦的韵律响起,那个人随之开始了这一场不可思议的舞蹈。
随着前奏的声响,他缓缓抬手。
紧接着,他的声音随之在耳机里响起。
“Do your thang,do your thang with me now.“
“Do your thang,do your thang with me now.“
“What's my thang,what's my thang tell me now,tell me now.Yeah,yeah,yeah,yeah...“
那个男人,身形匀称,身段柔软而优美。抬臂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一只天鹅的起舞。如同伸展翅膀一般,他也在费力地展开双臂,好似手臂上长满了沉甸甸的羽毛。挥舞时,会有羽毛如同花瓣在半空中飘落。他抬起下巴,眼睛半合,嘴唇微张,流露出令人心底发痒的诱惑力。尽管如今的他面无血色,嘴唇透明,却因这样病态的容颜看上去更显得柔弱,使人莫名有了怜惜的冲动。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闵玧其与我交谈的那个傍晚,想起他讲起的那个在练习室里醉酒的晚上。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喉头酸紧、头皮发麻的感觉朝着我袭来。
尽管知道那个起舞的人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白衣之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满着爆发力和控制力,尽管知道他如今的每一个动作都几乎是在刻意控制着某种即将溢出的情绪,尽管他如今听不见音乐的节拍和旋律,但只要他知道音乐从何时响起,他就可以就着他心中的拍子跳下去。在过去的那些痛苦不堪的日子里,那无数次身处空旷旋律中的练习,让他的舞蹈与音乐看上去严丝合缝,但仅有他自己知道,他身处音乐之外,他曾在这样的空旷中逐渐衰落和凋亡,独自迎接着这两次死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