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无端地寂静了一小会儿,我背着身,站在窗户前,发了一小会儿呆。那种独居的恐惧感我并不是经常想起,但现在,这样的感觉似乎过于强烈了。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我低垂着眼帘,删去了那串号码,将手机轻轻地放到了桌上。紧接着,缓慢地将卡片撕成了两半,丢到了垃圾桶里。
我再次走到了家门前,检查了一遍门锁是否安全如旧。在那之后,我抱着盒子,回到了卧室里。狭小的空间里,那种恐惧感才慢慢冷却下来。
我坐在了地上,靠着床。从黑盒子里取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看。
手边的第一张照片是在医院门口,我和朴智旻正走出医院大门。定格的画面里,那是一个晴朗的白天。我们缓慢地靠近医院后面的观赏草坪,那是一段短暂而愉悦的路程。
我看着照片,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在经过一段白石铺就而成的小路后,我们坐在草坪边上的长椅上闲聊。
事实上,更多的都是我在向他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像个随时随地都会被风吹走的空壳,目光不知道放在了哪片草地的缝隙中。一开始,我还不紧不慢地谈论一些人文作品和社会史,到后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来,开始和他一起坐在太阳底下发呆。
“我累了。”
我知道,在草坪上度过的一个漫长下午就此结束了。朴智旻自顾自地起身,用那只被瓷片划过的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像是感受不到伤口拉扯的疼痛一样,转身要走。
我还坐在长椅上,降落的太阳让我感到轻微的困意。
他走出了一小段路,似乎发现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于是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投递来一个带着些许冰凉和疑惑的眼神。
你还想要多待一会儿吗?他这样问道。
我看着他,似乎呆楞了一小会儿,又或者很长的时间,总之,这段空隙足够让他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
他又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双手轻握,放在腿上。
那就多待一会儿吧。他目视着落日,平静地说道。
我将这张照片抽放到最后的位置,看到了第二张照片。
那是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拍过来的照片,正对着我们在的那家电玩城,拍照的人似乎等待了很久,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和他正从那家有些年头的电玩店里出来,两个人各自抱了一杯饮料和一只布玩偶。
我记起来,饮料杯子里面装着的是冰可乐,布玩偶是老板送的“安慰奖”。因为我们抓了五十多次都没抓中一个玩偶,所以老板打开了抓娃娃机,让我们挑了两个玩偶回家。娃娃机里面就只装了一种玩偶,都是兔子的样子,有着夸张的长耳朵,但是穿着不同样式的衣服。朴智旻看起来不怎么喜欢这样的玩偶,所以最后在分别的时候把他的玩偶丢给了我。那天我回到家,大呼可惜。应该让他签个名再给我的!
我看着照片,回忆让我的思绪到处乱窜。朴智旻似乎一直都很配合我,无论是到哪里去,还是做些什么。跟他商量的时候,他似乎都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仍由人摆弄的样子。又或者是,出于一种礼貌的态度吗?这在一开始的日子里总让我感觉到一些疑惑。但到后来,我便再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像是在逃避什么较真的事情一样。
我的手轻轻抚摸过照片上被刀划开的部分。照片里的我因为那些缺口,总是残缺和模糊的。
在那个瞬间,我竟觉得有些“幸运”。
这些说出去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回忆,就在现在有了存在过的证明。
但这样说起来,却又多多少少显得我有些可怜。到现在,我都从没敢拍过一张关于他的照片,更别说是两人的合照。
想到此,我自嘲地笑了。如果不是这些照片,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与他的这一段回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洗刷而变得模糊起来。
我想起来那张卡片上的话。代价?我的的确确是付出了很多很多代价。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照片被划破、被误解、被声讨、被否定,我却只能保持缄默,闭口不言。更可怕的是,连我自己都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这些荒唐的故事。而我自己,更是背弃了从入行以来就奉为圭臬的职业道德,不仅如此,还为我本来所热爱的事业抹了黑。如今与我有关的同事和工作室,都要被迫牵扯其中,遭到不分青白的污蔑和质疑。
这恐怕是我和老天做过的最不划算的一笔交易了,居然还有人觉得这不公平。
看见过照片的人似乎已经出离愤怒了。
看到照片的时候,你到底又想到了些什么呢?
为什么出现在照片里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那个人的身边会出现第二个人?
他完美到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地步吗?
我抓着那一摞照片,猛地朝对面的墙上砸去。被泪水浸染而模糊的视线里,照片散落了一地,变成一摊子待人拾起的狼藉。
一些照片翻转了过来,背后涂涂画画了一些声嘶力竭的话语。
我拿起脚边的一张,背后写着话:
“为什么你要对这个贱人笑?”
我翻过照片,镜头里的我正打着电话,望向马路另一边驶过来的车辆,似乎在寻找某一辆车。照片里的他靠在围墙上,双手抱胸,偏过头,看向旁边靠在不远处的我,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的笑意。
那是一个我恰好错过了的笑容。
我盯着照片里的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了那一瞬间撕碎照片的冲动。
因为我很清醒地知道,这不存在于我记忆里的瞬间,一旦撕碎,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