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因为还有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回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
“……”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笑得很温柔,又带着一种释然。
一会儿,他重新将我架了起来,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将军,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都能照我的话去做。”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说话撕扯着伤口的痛,沙哑的声音高了几个度,“崔璟,你想做什么?!”
他没回答我,架着我火海走去,只道:“将军,好好活下去。”
我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用剩余的力气挣扎,企图挣脱他的束缚。
“崔璟,我不需要你拿命来救我!”
“快点将我放下!你听到没有!”
“我命令你,放我下来!”
我疯狂地吼着,可他却恍若未闻。
走到火海边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我还以为我的话终于起效,谁料视线突然一个翻转,回过神,我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中。
我努力睁开双眼,吃力地看着他,“你…”
他温柔地注视着我,像是透过我,看到了他思念的某个人。
“将军,若是我妹妹活到今日,也该像您这么大了。”
我突然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早在将军你受伤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毕竟,寻常男子可不会像将军您这么轻。”
他笑了笑,解释道。
“我的妹妹在两年前死了,被匈奴人杀死的。”
他的眸子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过了片刻,又渐渐散开,亮起了点点星辰。
“我跟您说说她吧,您想听么?”
我沉默地不作声。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道。
“她跟您很像,脾气一样的倔,跟头倔驴一样。”
“她从小听着左大将军的故事长大,便整天梦想着能够同左大将军一样,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家里人都觉得她的梦想荒唐又可笑,纷纷劝阻她。她却一个劲儿的往前冲,谁的话都不听。”
“她悄悄瞒着家里人,报名参了军,却因又被发现女子身份打了回来,成为乡里人的笑话。大家都劝她,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便好,妄想做什么将军。”
“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原来女子,也是可以像男子一样的。”
“那时她跟随一个商队贩卖货物,却在路上遭到匈奴人的劫掠。最后,商队的人活了下来,她却死了,死在了匈奴人的刀下。在那之前,她杀了十个匈奴人。”
“商队的人把她的尸体带了回来,身上全是刀痕。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在官场上运筹帷幄,所谓相夫教子,只不过是我们男子强加给她们的枷锁。”
“可我明白的太晚了。”
他苦笑一声,然后将视线落到我的脸上。
“我一直后悔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更恨自己没能早点理解她。当时的我没能救下她,但我想,至少现在,我可以救下您。”
“可是你会死的。”我沙哑着声音,眼眶泛红。
“我不怕死,将军,我很快就能见到我的家人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怕。”
“您不要有心理负担。”
“您就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满足我那自私的愧疚吧。”
他低头看着我,安慰着。
过了很久,他忽然道。
“将军,您能把您的剑给我吗?”
“都说人死后,在他身旁的东西会随他一起而去。所以,我想讨要将军您的剑,到时候我的家人看到了,他们也会开心的。”
他说的很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我也拒绝不了。
“你拿去吧。”
我将怀中的剑抽出,递给他,在他要接过的一瞬间,手迅速绕到他的颈后,想要将他拍晕。但他却比我反应更快,后颈猛地一痛,我便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似乎听到他道。
“我就知道将军您和她一样,不会听我的话。”
“将军…对不起…”
“活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被揉碎在风里,转瞬就消失不见。
我醒来时,喉咙像是被无数刀片划过一样,火辣辣地疼,嘴唇极度干渴,仿佛许多天没有喝水。
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我瞪大了眼,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我不知何时被带离了战场,此时正处在一个破败的庙宇内。
谁带我出来的?是崔璟吗?他还活着吗?
我急切地想要下地,却发现双腿跟注了铅似的,怎么移都移不动,只能在原地用沙哑难听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
喊了好几遍后,没有听到期望中熟悉的声音,却听到了一道比我还难听,辨别不出男女的声音,“别叫了,救你出来的人,早就烧成一副焦尸了。”
随后,便进来了一位闭着眼睛,鬓发凌乱,穿着一身披碎衣服的中年女人,拄着拐杖,手里还拿着个破布袋,看装扮,像是乞丐。
我抿紧了唇,看向她,问道:“那您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吗?”
“不知道,我把你带到这里后,便没管了。应该是被城中的人收回去了吧。”
她睁开了眼睛,里面一片灰白,看着有些渗人。
我抿紧了唇,很想再问点什么,最后还是收了口。
就算我问了,对方也不一定知晓状况,而且,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我勉强支起身体,对着她鞠了一躬,道:“多谢前辈相救,晚辈无以回报。若是日后前辈有用的上晚辈的地方,晚辈定当尽犬马之劳。”
“日后?”她喃喃一声,突然笑道。
“你这是打算要走?”
我抿着唇,默不作声。
“我可是好不容易用毒把你身体上的毒素全都排到腿上,现在毒还没排完呢。你这么一走,我之前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你的腿也别想要了。”
我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用不可置疑的语气道。
“行了,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走的。我估计连衍正在派人找你呢,你要是出去,不被他逮个正着?”
她的话一下子让我警惕起来。
她似乎认识连衍,却又并不是连衍的人,她到底是谁?她救我,又有何目的?
似是察觉到我的戒备,她轻笑了声,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他这个人虽然自负,但同时又多疑。你想用假死的方式躲过他的追杀,同时最大可能地保下井陉关,很聪明,却也愚蠢。用火海战术虽然能极快地将匈奴斩杀殆尽,但却是两败俱伤的做法。这在外人看来是被逼无奈的赴死之举,但连衍并不一定这么认为。”
“他一定会派人到战场去确认你的尸体,虽说焦尸难以分辨,但你的身形同其他军中男子比起来还是要羸弱一些,很好分辨。到时候他发现你没有死,而你也没有遇上我,你打算怎么办?”
“换上女装躲避他的追杀吗?或许能躲得了一时。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血腥气那么重,迟早会引起人的怀疑,最终还是一个被抓的下场。”
她的语气带着嘲讽,却又隐隐透露着关心。
“前辈说的我都知道。但在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我注视着她灰白色的眼瞳,笑了笑。
她沉默地看着我,半晌,低叱一声。
“和她一样,是个只知道利人,不知道利己的蠢东西。”
蓦地,她又笑了,像是想起了某个让她怀念的人。
“虽然蠢,却让人无法拒绝。”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的“她”是谁,却总觉得,那个人,我或许认识。
而且从她的话来看,她不让我走,似乎也是为了保护我。这让我之前升起的戒备渐渐降低。
正想开口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了。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放我走了,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就想到之前被我忽视一件事。
我一直放在怀里的衣服,和陈老将军给我的虎符到哪里去了?
她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似的,指了指破庙的某一处角落,“你的东西我都给放那了,没丢。”
我松了口气,让她帮忙把东西拿过来。接过东西,我道了声谢,将藏在衣服间的东西拿了出来。
除了陈老将军给的虎符外,还有另一块漆黑的虎符,上面刻着“左”字。这是统领左家军的虎符。它原本应该在陛下手中保管的,但在临行前,陛下将他交给了我。
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就有一定的机率能翻盘,杀了连衍。
从援兵迟迟不来的时候,我就猜到,连衍,已经动手了。
陛下他们说不定被他囚禁了起来,甚至更糟糕。
小姑娘和花大人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大哥……不过我临行前曾拜托过源之,有仲家护着,应该不会太糟糕。
但,就怕万一。连衍那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得再快点。
我握紧了手中的虎符,抬起头,道:“前辈,我现在要去大境门,不知道您有什么方法?”
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左家军?虎符在你手上?”
我点了点头,回道:“嗯。”
“……看来皇帝怕是早就料到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叮嘱到。
“把你带来的那身衣服换上,再把脸弄脏点,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很快就回来。”
说完,便拄着拐杖出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不仅看不见,一只腿也是跛的。
我动了动重得跟铅一样的脚,又动了一下手,没有像想象中的疼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到这样,足以证明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如此优秀的人,却沦落成了一个又盲又瘸的乞丐,很难不让人去想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我能问的…不过,她医术这么厉害,说不定大哥的腿…
等她回来问问吧…
思绪沉浮间,一股强烈的疲倦感席卷了我的整个脑海,我控制不住,再次睡了过去。
我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庙内漆黑一片,还能不时听到从外面传来的鹧鸪的叫声。
她没有回来。
我第一反应是她骗了我,但紧接着又觉得我既然选择信任她,就应该信任到底,不应该有所怀疑。
再等等看吧。我心里想。
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她离开时的叮嘱,忍着疼痛,将身上沾了血腥气的里衣脱去,换上了之前找到的破破烂烂跟乞丐穿得没什么区别的衣服,套在身上,再往脸上抹了一层灰,学着她的样子,扯乱自己的头发。总之,怎么像乞丐怎么来。
做完这一切后,我又躺回到用干草铺就的床上,看着露天的庙顶,边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去做,边等她回来。
月亮高挂于正空,我睁开了双眼,撑着坐了起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好几道,应该是她带着人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渐渐传入庙里,“莎姐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人给送到!”
莎姐?是叫她吗?
我心里想着,便见她跟着好几个身着破烂衣服,面色蜡黄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点着火把。
明亮的火光将他们的脸照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为首的人脸上被喇了黑字,身后的人也有,有的在脖子上,有的在肩膀上。
只有犯人或者犯了错的士兵会被刺字,这些是犯人,还是士兵?
我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
他们见了我,立马团团围了过来,像是见到什么稀罕宝贝一样,嚷个不停。
“莎姐,别说!你这妹子可真好看!”
“是啊是啊!比我见到的任何姑娘都要好看!”
一些人问起我的话来。
“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黄大山,嘿嘿,你真好看。”
“妹子,你看看我,看我行不行?”
“妹子…”
“妹子…”
“妹子你咋不说话呀?”
我抿紧了唇,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平时都是以男儿身示人,根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拳打过去吧,他们也不像是地痞流氓,就是单纯欣赏,不合适。可被再这么围着,我的耳朵都要炸了。
“行了行了,没看到人妹子害怕了吗?”
为首的男人开了口,挥开众人,自我介绍道:“你好,妹子,我叫方疏,是莎姐的朋友,你管我叫方大哥便好。”
“不知妹子如何称呼?”
“……单名一个云字。”
“原来是云妹子。”他笑了笑,脸上的黑字随着他的动作而跟着扯动。
“你的情况莎姐跟我们说了。你哥哥在大境门是吧?放心,我们一定把你带到。”
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我抬头看他,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那便多谢方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