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破晓时分,别墅中众人仍在睡梦当中,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悄然驶上山顶,载着梁觉前往明康医疗中心。
明康医疗中心是一家私立医院,成立至今二十年,一直默默无闻,最近几年却突然大刀阔斧引进尖端设备,一时间名声大噪,迅速成为衡城富贵阶层的专属医疗圣地。
这一切的转折点发生在六年前,梁觉成为明康背后的大股东。
除了出资之外,梁觉从不直接介入经营,通过一系列隐晦模糊的转移操作,他和明康的联系一直被藏匿得很好。
这便要得益于李医生在其中运作。
从别墅到明康的路程接近一个半小时,李医生坐在副驾驶位上,透过后视镜偷偷瞥了梁觉一眼,见他正翘着腿,目光望着窗外,脸上挂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原本准备好的几句寒暄话又默默咽回肚中。
李医生为梁觉效劳多年,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通常只在每年年底,他借学术会议之际赴美,向梁觉汇报医院的最新情况。
而更多时候则是像昨晚那样,梁觉一通电话打来,李医生便按吩咐行动。
明康医疗中心环境宜人,绿草如茵,绕过灌木丛,便可抵达住院楼。顶楼走廊的尽头,穿过三道严密把守的门,是一间没有房号的病房。
那里面住着的就是梁湃。
宽阔的病房里,精密仪器的电流嗡嗡声此起彼伏。梁觉进去之后,对床上那插满管子、骨瘦如柴的人视而不见,慢条斯理地翻阅起床头的注射记录,看了一阵后,说了自从上车到现在以来的第一句话。
“吗啡?”
李医生迅速答道:“是的,梁先生,我们每天会为患者注射五针吗啡,帮他缓解疼痛。”
梁觉向床上瞟了一眼。此时梁湃正在沉睡,那张昔日风光满面的脸,如今被各种插管遮挡,连五官都难以辨认,只有一股死人的灰败从脸色中透出。
“以后别用了,”梁觉淡声开口,接着又轻慢地添了一句,“浪费医疗资源。”
李医生愣住了,要知道梁觉这套专门买来给梁湃做不间断血液透析的生命支持设备,每天的成本算下来少说也要几万,相比之下,那几针吗啡简直不值一提。
当初梁湃在狱中就被医生宣判了死刑,预计生命仅剩半年。
然而梁觉却秘密将梁湃保释出来,耗费巨资延续其生命。
李医生并不是没有过困惑,毕竟当初将梁湃送入监狱的是他,如今千方百计要挽救他性命的也是他。
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一种解释就是,人性是复杂的,血缘的纽带总是难以割舍,即便心中有恨,父亲到了临终关头,做儿子的还是狠不下心,不想眼睁睁看他丧命。
李医生恭敬而耐心地解释道:“梁先生,您父亲的肾病已经发展到了终末期,全身的脏器都受到了影响,要是不使用镇痛药物,恐怕他会无法承受痛苦。”
梁觉撩了撩眼皮:“死得了吗?”
李医生自信地摇头:“这您大可放心,目前我们使用的是当下最尖端的设备,自然能确保他的生命安全,只是如果不用药,患者可能会感到极度痛苦,甚至……生不如死。”
梁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职责是保证他不死,其他的别擅作主张。”
李医生背脊一凉,急忙应声:“好、好的,您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用了。”
梁觉的目光徐徐转向病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言不发立于床尾,直到床上的人终于咳嗽着睁开了眼。
梁湃是在五脏六腑撕扯的剧痛中醒来的,朦胧中见人影晃动,以为是前来给他注射吗啡的护士,心中一松,正想要求加大剂量。
可就在这时,他看清了对方的脸,瞬间惊恐不已,在床上剧烈挣扎起来。
梁觉转头,冲李医生递了个眼色,病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梁湃望着梁觉步步逼近,皮鞋在地板上踩出沉稳有力的节奏,他颤颤巍巍地探出手,摸索着床头柜上方的报警按钮。
注意到他的动静,梁觉举重若轻地捏住他枯瘦的手腕,歪着脑袋,眨了两下眼睛:“怎么了,爸爸?”
自从十岁起,梁觉就再也没有叫过梁湃“爸”,更别说是“爸爸”这样甜腻亲热的称呼。现在突如其来这么一声,却让他心中一阵恶寒。
“吗……吗啡……”
“孝治百病。我都来了,你还用得着吗啡?”梁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悠悠地踱步至透析机边,优雅地勾起电源线,缠绕把玩于指间。
梁湃的双眼因惊惧而大睁:“你、你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杀了你?”梁觉无辜地眨了两下眼,佯装出受伤的样子,“爸爸,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的儿子呢?”
梁湃绝望地合上了眼:“你在这儿装什么孝子?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你想要我死?”
自湃泽医药创立之初,梁湃便将所有心思都用来对付他弟弟,却没想到他一生机关算尽,最终竟败在自己儿子身上。
也难为他装了那么多年的草包,现在回想起来,从最初的逃课、辍学、考试不及格,到后来的流连酒吧、和不三不四的男人暧昧不清,全都是他精心设计出来迷惑梁湃的假象。
“那你可真是错怪我了,”梁觉俯身贴近梁湃,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甜笑,“放心,我会让你一直活着,直到你八十岁、九十岁,直到你□□腐烂,嘴里吐出蛆虫,我也会保留你的一根脑神经,让你的意识继续存活。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死。”
一股寒意从梁湃心底升起,这时,只见梁觉眼中掠过一丝阴翳。
“知道为什么吗?”说着,梁觉挺直身躯,眼神睥睨,嘴角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决绝。
“因为你的身体里,有属于他的东西。”
梁湃脸色空白了几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连带着仪器管线也跟着颤动。
梁觉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听见梁湃虚弱而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这次……就是专门为了他回来的吧?”
他脚步滞住,没有回头。
冷嘲热讽的声音继续从身后传来:“当初走得那么果断,我还以为你是真想通了。结果现在一看有机可乘,就跟条哈巴狗一样,上赶着回来献媚,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
梁觉的呼吸乱了一瞬,听见梁湃继续道:“这次又打的什么算盘?先给他点好处,再等他良心不安,乖乖就范?你还真是像极了我——不对,也不像。”
这时梁觉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病床上的人略作停顿,又道:“毕竟你母亲当年是真心爱我的。”
梁觉猛然回头,眼中血丝密布,只听见梁湃以一种洞察秋毫的语调,一字一句揭开那个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花了两年才敢面对、又用了七年才能接受的噩梦——
“可是许非遥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歇斯底里的叫喊在病房里回响,犹如咒语般缠绕不去:“许非遥他永远不会爱你……”
梁觉微闭双目,镇定心绪,随即昂首挺胸,保持着他一贯的气势和风采,稳步走出病房。
李医生一直在门口静候。一见梁觉出来,立刻从座椅上起身,迎了上来。
“梁先生,您让我查的东西我已经——”他顿了顿,发现梁觉嘴唇苍白,改口关切道,“您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梁觉摇头,又问:“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是想说,您昨晚让我查的医疗记录,现在已经有眉目了,”见梁觉仍不停按摩着额头,李医生猜测他是一大早急着赶路,没吃早饭,现在有些低血糖,便提议道,“要不我先带您去休息室,让人送点小吃过来,等您休息好了,我们再谈?”
“不用,”梁觉扫了他一眼,“现在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