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沉溺海底,耳朵里灌进汹涌的潮水,滞塞含混的声音从千丈之遥的海面传来。
浑浑噩噩间,许非遥竭力睁眼,却被白茫茫的浪花吞噬视线,整个人被无尽的混沌拥裹,思绪被一点点拉回从前……
冰冷的铁架床、黑暗的卡车、刺耳的消毒水气味……
时间继续倒带,回到噩梦开始的时候。
那一天,梁湃递给他一叠照片。
时至今日,许非遥仍记得梁湃那双失望、忧伤又年迈的眼睛。照片里,他和梁觉在一栋居民楼底,梁觉将他压在墙上亲吻,从衣服来看,是这周末拍的。
往前翻,还有更多。
更加不堪入目。
许非遥的耳畔响起一阵爆炸的声响,在一片仓皇失措中,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颤抖,踉跄着就要跪倒在梁湃面前。
梁湃伸手将他扶住,他告诫许非遥,男儿膝下有黄金,永远不要对任何人屈膝。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让许非遥更加无地自容,他的膝盖仍然发软,找不回力气,羞愧难当地道了一句:“梁叔叔……”
一抬头,梁湃憔悴的面容映入眼帘。
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梁湃是多么温文尔雅、意气风发。
是因为自己,梁湃才变成这样的吗?许非遥忍不住想。
是因为自己玷污了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梁湃才在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可即便是这样,梁湃全程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他只是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唉声叹气,手里捧着梁觉母亲黑白的遗照,时不时抬起手抹眼睛。
许非遥整颗心都被架在火上炙烤,他难以想象,自己怎么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龌龊不堪的事。
“非遥啊,你和小觉,”梁湃终于开口了,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是维持着一贯的温雅风度,“现在还断得了吗?”
许非遥愕然抬头,舌头像是打了结,仿佛听不懂这个问题,仿佛这个问题从未在他脑海里出现过。
然而事实却是,从他答应做梁觉男朋友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计划跟他分手。
许非遥知道,梁觉对他有着近乎病态的执念,其中揉杂了对于梁湃的恨,对于母亲之死未竟的仇,以及轻生未遂的怨念。
这种执念,单靠劝是劝不好的,只会变本加厉,只能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治愈。
于是许非遥答应了他,只盼着他能好好高考,等他进入一个被优秀同龄人包围的环境后,兴许就不会再对他执迷不悟。
许非遥的原计划是,等到开学两三个月之后,梁觉交到新朋友,自然而然就可以分手。
可是梁觉始终没有交到其他朋友。他又想,那就等到大一下学期开学再分。
就在他计划分手的当天,梁觉将他带到大学城附近的一座公寓里,邀请他同居。他看着梁觉故作不经意却难掩紧张期待的眼神,始终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同居的两年一晃而过,许非遥彻底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而现在,竟是梁湃的话,让他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理智告诉他,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和梁觉断得干干净净。他和梁觉根本算不上一段健康的关系,稀里糊涂过了两年,总不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是他看着梁湃哀求的眼神,明知道梁湃想让他说什么,明明知道他应该说什么,却就是说不出口。
他不想和梁觉分手。
他愿意做任何事,就是不要和梁觉分手。
见面结束后,梁湃的助理送他回学校,路上告诉他,梁湃患了尿毒症,情况很不乐观,需要换肾,现在就需要。
许非遥关切地询问:“那找到肾源了吗?”
助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现在肾源本就紧缺,就算有,还得看能不能配上型。”
许非遥默默垂下头,心情越发沉重。
这时,他听见助理叹了口气:“问题是,现在愿意来配型的都没几个,更别说是配型成功了。唉,要是有更多的人可以来配型就好了。”
许非遥愣愣地道了一句:“我可以。”
助理惊了惊:“你?”
许非遥使劲点头:“我有时间的,什么时候需要,我都可以去。”
助理提醒:“你可要想好了,配型事小,问题是,要是配型成功了,你真的愿意捐出一个肾吗?”
许非遥陷入沉思。
是啊,他愿意捐肾吗?
只有一个肾,他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他还能活多久?
可是……如果不捐呢?
他要怎么对得起梁湃那份沉甸甸的恩情,他的良心又要如何得以安宁?梁湃对他恩重如山,出于信任将自己唯一的血脉托付于他,托付于他,期望他引领那孩子走向正途。
可他却师德沦丧、监守自盗,亲手将这份信任撕得粉碎。
往后的日日夜夜,他该如何面对这份沉重的罪孽?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和梁觉分手。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许非遥所感受到的痛楚,竟超越了之前的所有选项。
霎时间,他深刻意识到,哪怕是割舍掉一个肾,也不会比割舍掉梁觉更痛。
于是许非遥点了头。
用一个肾换一世良心安稳,在他看来,这是一桩值得的买卖。
配型成功后,许非遥很快投入到捐肾的准备工作中去,他被抽了很多次血,又签了很多看不懂的协议。
这时候,他想起梁觉。
梁觉一向仇视梁湃,一度到了要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如果知道自己捐肾救了梁湃的命,他肯定会难以接受。
正值梁觉大二暑假,许非遥便给他推了一个斯坦福的暑校项目,特意将他支开。
那时的许非遥还不理解为什么梁觉会如此痛恨梁湃,他只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更是如此。
一直到梁觉离开他一年以后,他在新闻里看到梁湃被捕,得知一向以正人君子闻名于世的梁湃,竟涉嫌谋杀亲妻。
许非遥这才知道,原来他那时救的,不仅是梁觉深恶痛绝的父亲。
他救了梁觉的杀母仇人。
那一刻他便明白,他永远失去了梁觉。
而梁觉永远不会停止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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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许非遥发现自己正躺在行政套房的卧室大床上。高端的香氛气息拂过鼻尖,头顶灰白色的天花板在自然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