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分句,赵栩加重了语气,然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酸涩的情绪满满溢出。
目光不过留存几秒,她轻咬了下嘴唇,便强迫自己转过头,迈着大步离开街角,彻底回到光明里。
赵栩还负着气,闷头往前走,风风火火闯到拐角处时,却撞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那人的胸肌应当是壮且紧实,撞得她头疼。
赵栩甚至某一秒在怀疑,她是不是鬼打墙了,刚走出墙又撞墙。
赵栩失去了稳心,一个踉跄后仰,若非对方扶住,险些仰倒在地。
“没事吧?”
秦暮野眼疾手快,以近乎环住的方式,实际上用绅士手减小接触面积,搀住了赵栩。
待她站稳后,他立刻抽回了手,下意识后撤一步。
“我没事。”赵栩愣愣地摇头,整个人还晕乎乎的,由于皮肤细腻,额头浮现出一片淡粉色。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她捂着额头的手一抖,脑子空白几秒,抬头望着面前的男子,对上那双宁静无波的眸子,心道不好。
“老师好。”赵栩连忙低下头,做贼似的,眼睛找不准焦点,忍不住乱想:
他就在这附近,会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如果他无意中听到她抓马的家事,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
赵栩越想越烦躁,本以为抛弃在过去的自卑,又以本能深处的敏感为锄,翻腾出来,被迫重见天日。
她并不以出身为耻,却耻于告诉别人,自己从前的经历。
尤其是……她怕好朋友们知道,也怕秦暮野知道。
前者是她最好的朋友们,即便如此,她更不敢坦荡说出那段有别于同龄人的辛酸。
她很害怕,一旦旁人知道她有那样一段、几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会同情她、疏远她,把她当做异类。
代价就是失去她们,这样的试错成本她承担不起。
后者是……
赵栩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不禁出了神。
那人眼中好似有一座山岭,浮动的浅雾环绕,拨开之后,山顶的晴雪瞧着孤冷,其实藏着温柔。
她呼吸稍乱,一时没想明白,心跳突然重了两下的缘由,可潜意识里有团凌乱的线,挥之不去。
像是一团活结,可还是拧巴在一起让人心乱。
与其说是解不开,不如说是不敢拆。
或许解开之后,等待她的,是一个违背常理的答案。
秦暮野若无其事看向一边,眼波微晃。
他本来在和别人吃饭,中途接到周暮谣的电话,让他去郊区接她回家,顺便捎一杯超大杯芭菲。
他买完单后提前走了,从甜品店出来后,就遇见了赵栩。
“要吃吗?”秦暮野见她神色怏怏,下意识把手中装有芭菲的袋子递了过去。
粉蓝相间的纸袋里装了一杯抹茶芭菲,周围铺着一层冰袋。
赵栩见包装精致,连忙摇摇头,用不经意的口吻开玩笑:“这是给您女朋友买的吧,我吃不太好。”
秦暮野依旧提着袋子,声音沉静有力:“我没有女朋友,你吃就行。”
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赵栩不禁笑了,眉眼弯弯,甚至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娇憨可爱。
“谢谢您,您也坐下吧。”她接过袋子,放在甜品店外设置的桌子上。
桌子是一条式,高脚凳摆了一排,赵栩长得没那么高,坐上去稍稍吃力。
可秦暮野长得高腿还长,与她隔了一个位置,顺势坐下,却还是能闻到身边人的香水味,是近乎橙子的甜香。
赵栩打开塑料盖子,诱人的美味展露出来:
以戚风蛋糕为为底,浓郁的抹茶酱、青提、慕斯、奥利奥碎交替出现,构成了一杯清凉的夏季田园诗。
看起来就很好吃,她原本压抑着的心情,也被这份清爽的颜色稍稍稀释,也不见外,挖下一大勺,甜而不腻。
秦暮野与她相隔一个座位,就这么干坐着有点尴尬,于是手机下单点了一杯咖啡,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往菜单里加了一些。
赵栩盯着眼前的玻璃,看似是在看自己,眼神早已飘忽到旁边那个令人心安的轮廓。
尽管模糊,在她脑海中已清晰千遍。
两人背靠着街道,热闹与他们擦肩而过,像是置身事外,将心照不宣的孤独悄悄藏起。
可是再抬头时,发现眼前远隔俗世的玻璃中,他们并不形单影只。
不知从何时起,彼此单调的世界,都步入了一个身影,巧合多了,便慢慢成为习惯。
心脏外的那层冰霜,也因为陪伴,而渐渐恢复跳动。
两位服务生很快用托盘端出来了餐点,那都是秦暮野额外点的。
有马卡龙、布丁、芒果蛋糕……甚至怕她吃得太甜,还有一张六寸培根披萨、炸鸡、土豆沙拉、红汁炖牛肉配面包。
在等餐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秦暮野给妹妹发消息,让她不要久等,和同学结伴回市区。
发完这条消息后,他手机揣回口袋,自然也习惯性保持静音模式。
“要是不够我再点。”秦暮野见餐上齐了,端过咖啡抿了一口,嗓音沉沉。
赵栩看着这一桌,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摸着空空的肚子,五味杂陈的情绪忽然翻涌上来。
就算遇见这么糟心的事,还有人记得她没有吃饭。
一阵细密的酸疼撕扯着她的眼睑,赵栩竭力看向天空,天边的云依旧化成泪光,只待眼眶再也装不下悲伤,眼泪就流了下来。
尽管身处喧闹的街道,秦暮野依然能捕捉到这细微的啜泣声。
他亦知道,人在忍着哭声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问东问西,于是有意识地装作不知情,桃花眼里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有意开起玩笑:
“是不是这道菜里洋葱放多了。”
赵栩忙摇摇头,用纸巾胡乱蹭蹭,故意负气说:
“您的香水味,熏得我眼睛疼。”
秦暮野浅笑着点点头,“抱歉,那我离你远点。”说着,他又向外挪了一个位置。
其实刚才父女的对话,他听到了一些,也能猜出赵栩的不高兴与之有关。
赵栩以为他要走,赶紧挽留:“您现在走了,我吃不完这一桌。”
秦暮野帮她续了一杯红茶,轻声嘱咐:
“慢慢吃,不着急。”
要多慢呢?
反正他时间宽裕,可以一直等。
秦暮野现在还不知道,尽管他做过多少千奇百怪的数学题,仍然数不尽的是……他这一生,对赵栩说了多少遍:
“慢慢吃。”
孙浩然还没走远,直觉告诉他,
看着氛围感不寻常的两人,他盯着秦暮野人模人样的背影,目光晦暗,不由得咬紧烟头,在心里点评道:
长得还行。
……
郊区在城市西北偏北,故而天黑得格外早,最后一抹斜晖割裂昏晓,上面三分之二是灰紫交加的夜曲,剩下一片隐约泛白的天空,像极了尚未饮尽的芝麻糊牛奶。
车站风大,周暮谣就蹲坐在原地,把下巴搁在臂弯,愣愣地望着山外斜阳散去,望眼欲穿,眸中光斑亦渐渐暗沉。
快三个小时过去了,她早就感受不到腿部的酸麻,只是等待着秦暮野的到来。
她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哥哥不来接她,她会一直等下去。
终于,在不知面前疾驰而去第几辆车时,天穹陡然被染成一片藏蓝,她身侧的路灯都亮了起来,而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终于逆着夜色而来。
周暮谣缓缓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脚麻了,身形不免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树木才站稳。
秦暮野停稳车后,不敢耽搁分毫,带着一件薄外套从车上下来。
他两个多小时前给妹妹发完消息后,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复,他放心不下,又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还是没有回复。
最后没办法,他只得去联系妹妹的同学,得知周暮谣没有和她们一起离开,才匆匆赶来。
“怎么不和同学一起回……”
秦暮野话还没说完,就被近乎漠然的怒气打断:
“我同意了吗?”
周暮谣面对此时的哥哥,断然笑不出分毫,只有冷冷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今天是休息日,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出尔反尔?”她随手折断了一根树枝,泄愤似的,而后看向他的手中,又反问道:“芭菲呢?”
“路上化了,被我吃了。”秦暮野愣了片刻,不慌不忙扯谎。又一阵风起,他将外套递了过去,嗓音放缓:“穿上吧,晚上要降温。”
递过去的是一件灰色棒球服,是他常放在车里的那件。
周暮谣看到哥哥还是关心自己的,眼底的不满渐次消融,愁绪一扫而空。
“谢谢哥哥,我不该和你发脾气。”她终于展露笑颜,不禁向前迈了一步,想去楼他的胳膊,却被对方不着痕迹避开。
周暮谣拿到外套后,正欲穿上,却嗅到了衣帽间陌生的香味。
再仔细闻闻,与秦暮野惯用的薄荷冷香不同,是清新的橙子香。
更进一步,是年轻女孩爱用的那种。
电光火石间,周暮谣忽然想通了什么,火气直冲天灵盖,狠狠地把外套扔回秦暮野怀里,横眉冷对,大声质问:
“你是不是和女生约会去了,才没来接我?”
此刻她也顾不上是否反应过度,会不会给他留下骄横的坏印象。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
怒火与醋意已经把她的理智燃烧殆尽,她凝视着那双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只想问个清楚明白。
“没有。”秦暮野应答时,仍旧是那副从容的神色,只是眼睫略微闪动,眸中掠过半秒的愧意。
这一小小的细节,被周暮谣精准捕捉。
其实就算真的有,她作为妹妹,至少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也没有任何立场表示不满。
实际上,自秦暮野上大学以来,他的身边从不缺追求者。与他们同阶层的家庭,不乏想促成联姻,也想把女儿介绍给他。
他从来没有理睬过任何一人,雷打不动,美其名曰专注事业。
就算长辈给他安排相亲,秦暮野仍是微信不加面也不露,很是让一帮五六十岁的中年人下不来台,从此就就被安上了“恃才傲物”“不解风情”的坏名声。。
曾经有一个女生被秦暮野拒绝后失意不已,她的哥哥见妹妹伤心,故而就此记恨上了秦暮野,明里暗里造谣他有某方面功能的疾病。
而秦暮野对此不屑理会,对于那些越传越离谱的谣言,只觉幼稚。
眼见天快黑了,回程的高速路会堵,秦暮野向车子走去,打开了后排的车门,轻声提醒:“上车吧。”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周暮谣负气般脱口而出,唇边浮现出一丝没有感情的笑。
两个字如同刺破夜幕的笔尖,寂静的天边终见屡屡微光。
那双不悲不喜的眼中,原本定格的暗影,骤然被打乱。
秦暮野握紧把手,微微凝眸,却并不应答,朝着驾驶座的方向走去,打开车门。
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秒,周暮谣仿佛依稀听到了回应。
他的声音仍旧低沉淡然,只不过被微风吹乱,任风吹散: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