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哪来的小蜜蜂,偷偷吐露的花蜜还是要她自己咽下。
“今天卷子上的倒数第三题,怎么证明出来的是等比数列,答案没看懂。”赵栩问。
秦暮野回想片刻,整个题具体到每一个数字,都全部想起。
他启了启唇,才要出声,却看到了那双眼睛中,如同蓝河铺开,落上几抹碎银光斑。
他就算再不通情感之事,也不是傻子。
结合种种端倪,说看不出来才是假的。
“快到熄灯时间了,早点回去睡吧,这道题明天上自习我会详细讲。”
秦暮野垂下眼睑,让眸子不去触碰那轮皓月,眼底再度归于淡漠。
走廊灯未熄,落入一片夜色,宛如墨潭深处的霜雪之地。
往前一步,便会堕入虚假的清辉。
所以他选择后撤一步,将真实的自我藏在角落,永不示人。
秦暮野说完这句话,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可是我今天弄不明白,就会睡不着。”
潜意识中的赵栩,想要挽留他。
但不知道要如何挽留。
从小到大,就算是面对初中讨人厌的班主任,她都不曾和老师这么讲过话。
说完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惊讶不已,对方应如是。
现在的她还没意识到,过往的、当下的、以后的她,会有一些近乎极端的行为与言语。
究其本质,是在从未脱离的阴霾里,想要抓住那束光。
而且她很会“看碟下菜”,她知道秦暮野一定不会不理她。
秦暮野眼中闪过疑惑,还是妥协了,稍显无奈。
“很晚了,我待在女生宿舍这边也不合适,等我整理好具体的思路发给你。”
看到赵栩展露笑颜,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发的会比较晚,你等明天早晨头脑清醒点再看。”
言外之意,别等他的消息。
“嗯,老师晚安。”
赵栩不禁背过手去,两只手交叠在身后,手指如同在黑白琴键上舞动,任由音符一点点蔓延。
回到宿舍后已经熄灯了,她将最后一丝雀跃隐藏在黑暗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两道审视的视线,而后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床上。
就像大多数少女漫里演得那样,赵栩把脸埋在枕头里,残存的沐浴露香沾染在了她的发丝上,清冽的夹杂了丝丝柔和,绕成连天的花海。
就像那待放的梨霜,藏于心里,想他的时候,自然就盛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枕头里捂了多久,只是起来的时候,上铺似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赵栩悄悄拿起手机,解锁的那一刻,屏保的光点亮了那张绯红色的脸。
虽说秦暮野让她明天起来再看消息,她却迫不及待想要收到消息了,于是她点进两人的微信聊天页面。
两人唯一的一句互动,就是他们一起去医院那次,她发给他的取咖啡码,除此之外再无记录。
正当赵栩百无聊赖地,反复欣赏秦暮野为空的朋友圈时,忽然弹出一条添加好友的消息。
[栩栩,你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好伤心啊,你爸和我说……]
看到这条消息后,如同被人把头按进了冰水,赵栩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困难,手指不受控地发抖。
待稍微反应过来时,冰湖的水已经将她淹没,永远困在最阴冷的地狱,不容她逃跑。
赵栩甚至没有勇气点开全部消息,却认得对方的头像。
那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因为像素过于模糊,有种瘆人的恐怖谷效应。照片中,男生强行抱住她,而她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了这张诡异的照片。
小男孩把她搂在怀里,笑得开心,得到了什么所有物似的。
而彼时年幼的赵栩,则一脸惊恐地盯着前方,逃脱不得。
就像她这条命,就算走出故地已久,依旧由不得她。
因为小男孩的身份,就是和她在襁褓里订下娃娃亲的赵晋。
故人的打扰如同一道诅咒,随时会破坏掉她现在拥有的幸福,让她怕得无以复加,在接近三十度的天,吓出了一身冷汗。
恐慌让她动弹不得,赵栩用尽所有力气,放轻动作,悄悄走出宿舍去向洗手间。
走廊上的灯仍然亮着,可是她如置白夜。
惨白的灯光如同寒气,照得那条路那么冷,那么长。
直至一路小跑到厕所隔间,赵栩关上门后,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底一片死寂,已经害怕到忘记流泪。
满心的苦楚再也关不住,恐惧逐渐蚕食着她经年构筑起的心防,一口一口,显露出她认知中的最不堪的自己。
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仿佛一块熔岩,如果再度触碰便会万劫不复。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赵栩呼吸都开始急促,她使劲按压着太阳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把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手机,打开之后,发现是秦暮野发来的消息。
[图片]
这条消息,亦或是发消息的人,如同一剂抚慰人心的药剂,赵栩的呼吸声没有那么粗重了,渐次缓和下来。
图片上不仅把那道数列题做了详解,而且旁边举一反三,对比了同类型的题目。
他的字体与其人不符,俊挺的笔力中带着些许洒脱,可以当做字帖模板,但一般人又写不出这么离经叛道的字体。
循着熟悉的字体,她暂时忘记了害怕,难得有耐心,去步步解析数学题,更是头一次觉得,数学如此讨人喜欢。
脸颊上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在了手机屏幕上,赵栩胡乱地抹着,却不小心触碰到了语音键。
语音发出去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而是直接锁了手机,让自己冷静一会儿。
赵栩用手胡乱抹着脸,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想到两位朋友和秦暮野,她发狠似的攥紧手心,更加不想踏回过往。
她不要回去,她不要再和那些人产生任何关联……
隔间发出开门的声音,唤醒了赵栩杂乱的思绪,使其稍稍归于清明,她意识到隔壁有人来了。
可能是她哭傻了,居然闻到了火鸡面的酱料味,于是拍了拍脸,赶紧走出隔间。
生怕嗅觉出现问题的下一秒,就要见鬼了。
赵栩走出洗手间后,故意贴着窗户走,想迎着对面寝楼映出的光,稍微寻些安全感。
她再次打开手机,不由得瞪大眼睛,神情茫然。
她终于发现,自己居然不慎按下语音键,发了一条2秒的语音出去。
看着发送时间,应该记录了自己小声啜泣的声音。
而更让人社死的是,秦暮野也回复了她一条语音。
鉴于周围的宿舍都入睡了,她迟疑了片刻后,把语音转了文字:
[做不出题目不要哭,等我再把步骤精简一下。]
赵栩对着这一行文字,微张着嘴,一时间哭笑不得。
笑容终于得以缓缓归来,暂时驱散了那份阴沉。
这个人真是……真是……
她看着手机,哑然失笑。
正当她立于窗边,平复心情时,眼前乍然变暗。
原来是对面男寝楼的灯同时灭掉,灯火通明的楼变得乌黑一片 。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面三楼的灯却亮起,紧接着又灭了,再灭再亮……
赵栩也在三楼,所以可以平视对面,那走廊灯宛如八音盒上的光条,随着喜好自行点亮,无声的亮暗,在为她鸣一首欢快的夜曲。
她抿起一丝笑意,怀疑是电路出现故障,或者是有人在拉电闸玩。
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的疑窦,揉了揉眼睛,抬起湿漉漉的眼睫,顺着走廊窗眺望出去。
这次对面的灯全黑了,只有一楼是亮的。
赵栩心里升起了不该有的期待,仔细凝视着对面唯一的光源,心脏跳个不停。
一楼的窗边依稀可见一个颀长的人影,他双手撑在窗台上,似乎在注视着这边。
两道视线隔着几十米相撞,折折周周,寻不到了来时的路。
赵栩起初讶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内心的狂风乍起,碰洒了那易碎的眸光。
待确定站在那里的人是谁,她刚憋回去的眼泪,不受控地流下,渗出指缝,漫过整个手掌。
手心之下,藏着劫后余生的痛,哽咽难言的喜。
她生来坎坷,如行舟沧海,每每想要摇桨逆流而去,却搁浅在黑夜里,逃离不得。
就算下一站是海市蜃楼,她也想奋力出逃,渡过那道虚妄的河。
泪水打湿了手链,赵栩眼里盈满泪光,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嘴角漾出苦涩的笑靥。
愣怔片刻,她抬起手腕,无比珍重地,轻轻吻上了手链上的橘子花。
纯白的花瓣上落有泪珠,或许她早就知道,过往的雨季,注定会淋湿当下。
而那个能为她撑伞的人,来了。
……
很多年后,赵栩问秦暮野,为什么要通过拉电闸的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力。
难道从当时起,就在想以后吗?
答案是,秦暮野当年从没想过以后,也不敢去妄想以后,满眼只有珍惜当下。
他当然能听出,那夜的赵栩,肯定不是被数学题愁哭的。
而是因为旁的事情,大晚上一个人偷偷跑去洗手间流眼泪。
可彼时的秦暮野,不知道、或者说不可以去安慰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陪伴。
虽然那日的行径,为以后的种种埋下祸根。
可是比起后悔,他更看不得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