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碰巧帘子被风掀起半角,我的容貌半遮半掩,那画师堪堪窥见,就停了笔,后有朱砂滴落白纸,他仓惶地想再另作一幅画,我说且住。”墨轻竹扯了扯霍凡耳根子,“他的画工了得,我将碎银拿出相抵,却道可惜。”
霍凡咂摸着嘴皮子,略带些吃痛地蹙了蹙眉。墨轻竹见状像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还真是个傻子。”
“画师他作下的画,带了轻薄意,俗得很。”她眉宇舒展,戳了戳霍凡的脸,“如果让你的霍夫子来作画,他留心的必然是人的轮廓,怎么从几炷香的时辰里捞到最值钱的东西,多揩点银钱好潇洒。你看他往日多循规蹈矩,心里就有多憋闷,终归我同他曾都为世家子弟,他的苦,我能参悟。”
墨轻竹指尖还沾着醒酒丹的甘苦,她望着檐角的翠叶,忽而将袖中藏的半幅残卷抛在谢柳怀里。
素绢上朱砂画技斑驳,依稀能辨出半截挑帘的玉指,偏生腕骨处洇开一团绯色,倒似谁饮醉了酒,将胭脂错点在玉肌上。
“这便是当年那幅画?”谢柳指尖抚过绢面裂痕,“既说俗气,夫子怎还留了这么多年?”
墨轻竹倚着廊柱轻笑。
“你当那画师为何仓皇滴落朱砂?”她抽出谢柳发间玉簪,随手在砖面上勾画几笔,“他瞧见我调弦时颈间有红痣,偏要添作守宫砂。就像这篆愁君,总当旁人都背着壳过活。”
霍凡忽然翻身抓住她裙角,醉眼里似浮当年往事,“那年她勾栏遥望,榴花簪子勾破了我的书……”他喉结滚动似咽下千钧重,“后来我总在贡院墙角埋酒坛,想着哪日金榜题名,就挖出来找她。”
墨轻竹腕间珊瑚镯撞出清响,她望着蜷成一团的醉鬼,忽然想起十七岁生辰那夜,也有人翻墙递来裹着油纸的松软糕。那时她尚不知,包裹过糕香的纸团里藏着两句《子夜歌》。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傻小柳。”她将簪子插回少女发间,“龌龊之物,我怎会任它广为传广呢。那年画师说我眉眼太艳,须得淡色压着。可你的霍夫子在入府时头回见我穿着素纱,竟吓得把砚台扣在了我案板的《女诫》上。你说他好不好笑?”
谢柳未出声,只静静地听着。
“唉……左右我们都如笼中鸟兽,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服命。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墨轻竹敛了笑意,“小柳,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及笄了不是继承家业,便是为家族利益去嫁人。原本谁也没有见谁,就因此出嫁,之后生子。有时我就想,在这世道里的女子又算什么呢?”
“一个婚后为男子奔波劳苦的妇人,还是不停生子的傀儡?”她道,“眼睁睁看你的丈夫纳妾,续娶一个又一个,然后困在宅院争风吃醋吗?多没意思啊。小柳,你说你想出去看看,我倒有个主意。”
谢柳闻言立即问:“不知夫子有何妙招,可助我出府?”
“好说,好说。”墨轻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谢柳脸颊,很是满意地开口,“霍凡那小子给的润颜膏上脸不错嘛,给我们小柳养得水灵灵的,愈发可人了。行,言归正传,幽州五俪中列居于首的是兰大娘子,她的素手调香堪称一绝,前几日给我递了请柬,邀我去她那里玩玩。”
谢柳偏头避开那只作乱的手,道:“此番多谢墨夫子好意了。”
她的耳尖泛着薄红,指尖却稳稳按住墨清竹递来的请柬烫金边角,“我在话本子里见过调香师,不知兰大娘子会调的是何种迷香?”
墨轻竹拂袖一扬,露出腕间缠绕的迦南木佛珠,“小柳可冤枉她了。你且闻闻,这紫藤混着苗疆蛛丝炼的'春酲',方是街头市井所卖的迷香。而兰大娘子制香什么都做,独独不做的就是迷香了。你道是为何?她的前夫就是中了迷香,躺倒在了别的莺燕怀中。”
谢柳眼波倏然一凛,手中团扇轻轻将那缕冒出的香尽数笼入扇面竹骨,“夫子又想诓我了,迷香这招上回都用过了,下次换个有些新意的吧。你上回说的三年前兰大娘子在沉香阁大发雷霆,就是如此缘故了吧。”
“好小柳,这次可不是诓你。”她含笑说道,“总算会提防了。兰大娘子托人捎话,说她新调得了新香,名曰伊人醉。”
谢柳也微微一笑,“既如此。夫子,我是学成了?”
“差不多吧,差不多。”墨轻竹故作勉强,“唉,不过比起你夫子来,还是差远了。此去我叮嘱你的只有一件事,万望你记清楚了。”
谢柳正色道:“夫子请讲。”
“不是别的,就是天地宽广,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都有。”墨轻竹道,“第一,不可告知任何人你为太尉嫡女,第二,不可告知他们你的真姓名。”
“至于第三,就是离男子远点,再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