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耀拱手。
“这也是臣的猜测。毕竟陛下猎宴被袭一事,实在太过巧合。若真是萧砚舟做局,没有无同党,恐怕很难成事。”
“光知道这些有何用!”萧胤圻抬高声音,“你说这话,朕能不知吗?参加猎宴人数众多,朕被袭时,就有数位王爷,几十名侍卫,还有几位朝臣在场,难不成他们都是萧砚舟同党,将他们都杀了?!”
“陛下请息怒。”
柳文耀声音低颤,额头的汗珠悄然滑落,“彻查此事,确实非一朝一夕之功。但事情既然已浮出水面,日后必有机会找出破绽。”
“况且,也说不准,璟王或许真对柳昭月情深意切,这才想到请旨赐婚。”
萧胤圻坐回龙椅,双手放在扶手之上,向后瘫倒,似是耗尽所有力气。
片刻沉寂后,才开口,言语中隐有不甘:“难不成,就这样让柳昭月嫁给萧砚舟?”
他忽然警觉起身。
“若是柳昭月知道了她兄长的事该如何?你确定没有走漏半分?”
柳文耀上前,低声道:“此事发生之时,柳昭月尚且年幼,况且已经过去八年,知情之人,要么是陛下心腹,要么已经身死,柳昭月绝无知道的可能。”
萧胤圻定身思考片刻,虽然心中仍有疙瘩,但仍是缓慢地靠了回去。他指尖敲击扶手,眉头紧皱,心中隐有不安。
忽然目光一转,似是想起什么事,挤占了他的思绪。
萧胤圻微眯眼,看向柳文耀:“朕最近听说,你那个女儿哭闹着要嫁给萧砚舟做侧妃?”
“朕还听说,萧砚舟也同意了。他倒是知道享福,一次娶两个。”
柳文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小女再不懂事,也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她外祖母从蜀州来信,说身体抱恙,思念外孙女,想让她回去探望。小女心忧祖母安危,方才在家中哭闹不休。”
“是吗.....”
萧砚舟若有所思,嘴角勾起弧度,“蜀州那偏远的地方,哪里比得上京城?不如把老夫人接来,好侍奉在侧。”
“并非臣不愿,只是老夫人身体欠安,恐怕难以忍受长途跋涉之苦。”
周遭落针可闻。
萧胤圻敲打在扶手上的哒哒声,昭示着一场关乎命运的宣告即将到来。
动作停下。
时间被拉长的每一秒,与柳文耀来说都是煎熬。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柳文耀有些意外,心中更是难安,他抬眸暗中观察萧胤圻神色,却分辨不清,只得行礼告退。
-
宫中的赐婚旨意昨日送到了柳昭月的手中。
婚期定在十一月十六,还有不到两个月。
一同送来的,还有璟王府的聘书,此时正摆放在桌子上,金黄色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昨日聘书送到时,府中众人的议论声甚至都传到了柳昭月耳中。
不怪他们好奇,柳昭月也有些惊讶。她曾听闻过黄金锻造的聘书,却从没亲眼见过。
她原以为这场婚事不过是走个过场,哪怕萧砚舟曾说过,会给她王妃应有的体面,还是未料到,这“体面”会如此隆重。
正想着,耳中忽然传来脚步声。
“信送出去了?”柳昭月抬头看向笑容满面走进来的杏儿。
昨日收到圣旨,她便拟了一封家书,告诉父亲她即将成亲之事,还在信中对萧砚舟极尽赞美之词,生怕父亲误认为她不愿,为她担心。
“已经送出去了。”
杏儿挪到柳昭月身边,似是有话要说,犹豫时藏不住脸上的小窃喜,“......奴婢回来时听说,二小姐被二夫人关进祠堂了,还说过段时间要把二小姐送到蜀州。”
“小姐知道为何吗?”
柳昭月垂眸。
“管她做什么。你切记,二房那边既有意隐瞒,不要在外面议论这件事,万一被抓住把柄,总归不好。”
“我听小姐的。”杏儿扬起下巴,“管她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大快人心!”
“对了,您交待我的另一桩事,也已经给江郎中带到了,他说明日有空,可以陪同小姐一起去璟王府。”
“好,我知道了。”柳昭月点头。
-
璟王府建成之时,先帝尚在位。
只是萧砚舟刚刚赐封,还未来得及入住,便启程回了越阳封地。
这一空置,便是多年。
直到他归京,皇帝方才命人重新修缮开府。
太阳将要落山。
石狮昂首蹲踞门前,橙黄余晖下威风凛凛。“璟王府”匾额高悬,金字漆底,气势恢宏。
门内更是别有洞天。
马车自正门缓缓驶入,前方是一条长达数百米的御道,两侧栽满了笔直的青松,松针苍翠,遮天蔽日,隐约间能闻到淡淡的松香,风过之时,更有沙沙声响。
若是步行,哪怕体力充沛,也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到达主院。
不多时,马车轻轻一顿,稳稳停下。
云霄和云睢恭候在不远处,接引她前往王爷居所。
“这璟王究竟是何等人物?”
一旁的江永逸忍不住低声询问,视线扫过四周,落在远处飞檐斗拱的殿宇之间。
他从未进过皇家居所,被眼前壮观冲昏了眼。
相比之下,柳昭月显得神色如常。皇宫比起这里,更是奢靡。
“他是我未来夫君。”
江永逸闻言,脚步顿了一顿,愣愣地看向柳昭月,却也没再追问,敛眸跟上她的脚步。
柳昭月走进萧砚舟的住所,堂前一片青松掩映,几座黛瓦亭台散落其间,伴随着清风,满目青翠,恍若人间仙境。
却未曾想,走进室内会是眼前这番景象。
往日柳昭月见萧砚舟,他都端坐于高位,气势凌人。
如今他却正披着一件松垮的黑色长袍,坐在堂内靠窗的一张榻上,窗棂大开,凉风掠过,吹起他简单束起的长发。
手中捧着一本书,整个人慵懒地倚在一堆软垫间,眉目间的锋芒柔和几分,竟有些闲散公子哥的气质。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时,眼角含着一丝病中的倦意,并未起身,只是淡淡瞧了进门的两人一眼。
“来了?”
柳昭月上前一步:“见过殿下。”
一旁的江永逸,连忙跪下行礼。
萧砚舟摆了摆手,让跪在地上的江永逸起身。
他将书轻轻合上,随手搁在旁边的几案上,抬眼看向柳昭月,目光不疾不徐地打量着她。
片刻后,视线又落向她身边。
“这便是你提过的江郎中?”
说话间,他从塌上起身,步伐闲散,走到柳昭月身旁,轻轻拉过她的衣袖,将她引至桌前一同坐下。
柳昭月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今日带来他来给殿下请脉。”
搭脉时,萧砚舟也没闲着,开始盘问起江永逸的身世。
也是在这会儿,柳昭月才从他身上找回一些属于“萧砚舟”张扬与凌厉的熟悉感。
“既然不是京城人氏,你们两人是如何结识的?”
话题冷不丁落在柳昭月头上,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永逸便自然接上了话。
“草民最窘迫的时候,柳姑娘出手相助,才让草民有机会在京城落脚。”他话音稍钝,浅笑浮现在眼尾,“柳姑娘是草民的恩人。“
萧砚舟意味深长地应了声。
柳昭月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抬眼便对上萧砚舟那似笑非笑的目光。
紧接着,他的声音缓缓落下。
“你交朋友的方式还挺特别。”
“......”
似是觉得不够,又补充道:“竟是尊活菩萨。”
“......”
江永逸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忙开口岔开话题:“王爷此前是否有心悸不寐或多梦易醒之症?”
萧砚舟收回视线,赞叹道:“江郎中好医术。本王前两年却有此症,但近来已经好了不少。”
柳昭月心中一顿,好奇抬眼望去。
萧砚舟素来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竟也会有夜不能寐的时候吗?
只是他神色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王爷过誉。夜深而不眠,难免会损耗气血,而气血最是难补,所以才能从脉象上探得。”
江永逸犹豫片刻,
“医者,以治病救人为本,因此才有望闻问切之理。草民接下来的话或许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江永逸话至此,蓦然止住。
他垂首敛目,似是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室内一时静得仿佛连风都停滞了,唯有窗外树枝的摇曳声隐隐传入。
萧砚舟挑眉,语气不紧不慢:“说吧,既然是医者之问,本王听着便是。”
江永逸转头看向柳昭月,语气平缓:“此问或不宜旁听,还望姑娘暂且回避。”
“她回避什么?本王说可以听,她便能听。”
江永逸闻言,只得颔首,拱手低声道:“不知王爷清晨是否有阳事举发之象,此乃是衡量肾气盛衰的重要标准之一。”
“若肾气不足,则不会出现此现象,或因忧思劳心、气血亏虚所致,从而造成多梦易醒、夜不成寐,甚至牵连其他症候。因此,草民斗胆一问,只为更好诊治,还望王爷赎罪。”
“......”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陷静默。
时间仿佛拉长变缓,柳昭月如坐针毡,心底莫名的灼热感攀上心头,对于外界的唯一感知,便是逐渐燃烧的耳尖。
她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不如....我还是先回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