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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二 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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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经年,几度寒暑,当郭霁再次见到公孙萦的时候,正是初雪天气。

薄薄的霰雪遮不住“西内”离宫的荒草,飞旋的北风却加重了空旷宫殿的寒意。

偌大的庭院,鲜少人迹。高大宫殿上剥落的雕梁画栋,诉说曾经的荣耀与如今的落寞。郭霁站在阶下仰望,见三千雪花弥漫了斑驳的雕栏玉砌,偶有宫人着了弊旧的单衣,从高台上匆匆奔顾,说不出的恓惶。

迎着风雪前来接待的不过区区一名宫人并两名宦官——郭霁心知除了这三人有品阶之外,余者恐怕尽是上不得台面的宫役。

在大殿前行礼已毕,代公孙萦来迎接太后使者的女官上前道:“太后使者降临,公孙娘子本该亲自相迎,奈何娘子被时气所感,染上风寒,不得迎接,乞郭长御转达太后,公孙娘子不敢不敬天家使者。”

郭霁听罢,笑道:“公孙娘子贵体欠安,当好生将息。太后时常念及公孙娘子旧日善举,当存体恤。近日寒暖不调,太后又命妾等送来衣物饮食赐公孙娘子并二位皇孙。又下月冬至大典,邀约公孙娘子前往宫中同乐。”

那女官不动声色,却早已瞧见郭霁身后跟随而来的长长两队宦官宫人手中尽捧礼盒,遂拜谢太后恩赐,又向郭霁道劳乏,随后道:“雨雪纷纷,还请郭长御到内室去用些暖浆。我们公孙娘子千万叮嘱,命我等迎接长御入内一叙。”

这便令郭霁不觉踌躇起来,公孙家在朝廷的处境实在暧昧,何况又与郭氏曾同为悖逆旧臣。

虽郭氏因此覆灭,而公孙家因重择良木而免于其难,可是公孙萦毕竟曾是悖逆庶人良娣——即便同床异梦,却有眷属之名。与权力投机的男子不同,公孙萦即便“弃暗投明”,这一生却再也洗刷不掉悖逆余孽的身份。

何况如今公孙萦奉先帝之命,以不尴不尬的“娘子”为号,抚养悖逆庶人所生二子。

就算大权在握的梁氏念及旧日襄助之恩,并未动公孙家,也容下了两名皇孙,然公孙家除公孙汲兄弟之叔为兄守丧期满后出为魏郡太守外,余者皆未起复。虽为守丧,然到底如何,终未可知。

如今郭霁是奉命而来,公孙萦本该来交接谢恩,若如此的话,二人自然相见,别人也无话可说。然偏逢公孙萦染病,若能借机避开见面,倒也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可是曾经的旧相识,过门不入总觉无情。

她与公孙萦当初的那点年少旧谊,郭氏与公孙家的那点同僚之泽,竟成了难以拿捏的微妙。

不过一瞬之间,郭霁心中天人较量,难以抉择。

一直旁观的宦官察见其神色,上前堆笑道:“郭长御若不肯片刻稍驻,我们娘子定然内心不安。况长御女侄亦在此处,日夜思念长御。长御忍心不稍稍眷顾?”

郭霁听闻,目光向那宦官脸上扫去,面色如水,看不出什么心思来。

那宦官见了这等神色,有些慌了,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女官。

见二人面面相觑,郭霁却又一笑,嘴上并不说什么,转身便命身后宫人将所携之礼送入殿中,与公孙萦女官将礼单清点、交割清楚等语。

那宦官见此,送了一一口气,当即向女官示意,那女官会意,便顺势延请郭霁入内。郭霁并不推辞,不动声色地跟了进去。

一行几人穿过前殿,沿着一条长廊前行,又转过两进院落,方到了公孙萦居所。

一道高大的雕花木门已然打开,郭霁站在门前,瞥见那产自极海之滨的黄花梨木门,虽经岁月腐蚀陈旧,如波纹荡漾的木纹中却依旧泛着经久不衰的油光。这黄花梨木,产自极南之海,往往要数百年方能成材。太祖开国时曾闻海外有神木,树高通天而质地坚韧,色泽金黄,而光润如油,香氛浓郁,名为降香黄檀,能千年不朽。太祖奇之,命人往赴南海寻求此木。使者率一军,见此木之林森森遮天,遂伐而携归。太祖见而大悦,故命一军携匠人前往大量采伐,历经千辛万苦方得输送京城。其时,太祖正兴建“西内”,便命以此木铸门,果然坚韧如山,华美异常。

那时的“西内”名为“神光宫”,是太祖亲自提名。据闻此宫建成时,太祖欲往行幸,途中倦怠,略作小憩,梦徒行荒野间,正踌躇不知是何乡,惶惶然不知何归,忽有神人,光芒天降,口中称道:“天命流转,盛衰有时。赐尔家子孙贵重,夕阳反照,当有回光!”

太祖心中大为诧异,正想上前问个清楚,忽天空一声惊雷,不禁吓了一跳,顿时醒了过来。

太祖回思次梦,说与随行百官,百官皆说此乃佳兆,预示神人降世,天命永存,子孙万世。太祖却默然不语,待行至新宫,便赐名为“神光宫”。

晚年的太祖多在“神光宫”,神光宫一时风光无限。然后世子孙又兴土木,再造宫殿,其华丽奢侈远胜“神光宫”,此处便渐渐废弃。而“神光宫”之名久而被人遗忘,如今只称作“西内”。

郭霁正想着,不觉已入了内室。帘幕半掩,隐隐人动,打断了郭霁的浮想。

“郭娘子,可是你吗?”

郭霁闻声抬头,却见宫人扶了一个年轻妇人从帘后移步行来。

只见这妇人虽是宫装,却衣裙简朴,容颜憔悴,形容消瘦,举动中很有几分怯懦不胜,唯一双明眸如星如月,依稀正是当年公孙家品貌不俗的第二女。

她来不及感慨便上前行礼,道:“公孙娘子安好,今日天寒大风,太后惦念娘子,命妾携些日常用品前来赠赐娘子,并请娘子下月同赴冬至宴。”

“太后仁慈,如日月普照。令我这蓬草之身蒙被恩泽。卑微蝼蚁,仰承圣光,愿太后千秋万岁,四体安康。”

“公孙娘子贵体欠安,何须起来亲自交接?”郭霁不由叹了一声,又请公孙萦宫人将其扶回榻上。

“难得见故人,虽病容不敬,哪里还顾得呢?郭长御不要笑话我才好。”公孙萦一面歪在床榻上,一面笑吟吟说道。

郭霁瞧了瞧宫人搬来的小小胡床,没有立即就坐,只躬身而立向公孙萦道:“阔别数载,得见娘子,不胜欢喜。”

公孙萦虽因伤风而面有病容,洞察机敏却一如从前,见郭霁虽笑以故人相称,话语却十分谨慎,便知其避嫌之心。

公孙萦也不点破,却向郭霁指了指那胡床,道:“天气寒冷,若席地而坐,恐有伤长御贵体。”

郭霁再见公孙萦,交感于心,只觉室内冷清清的,因这一句话,才意识到室内何其寒冷。室内并非没有炭火——可是太祖喜广厦高屋,这一间起居内室也宛如一间小殿堂——就眼前这点炭火,投入到一室凄冷中,不上不下的,温吞吞地冷。

郭霁既知公孙萦的用心,敬其体恤周全,便称谢入座,道:“妾当年获罪,远入凉州。其间地僻,颇随胡俗。其端庄固然比不得正襟危坐,然其舒适远胜席地跽坐。然京城之人鲜少用胡床,今日见了,倒觉亲切。”

公孙萦便点头叹道:“要说这胡床,别处未必能见到,这里却往往而是。”

郭霁不禁愕然,别说知书守礼的豪门贵家,但凡知些礼的普通人家也最中坐立之仪,宫中更少有胡床,为何这神光宫中却“往往而是”?她垂眸向那胡床上看去,只见并非新制,用料厚重,柔光有泽,竟也是黄花梨木的。

“我自去岁从京外桂宫迁来此处……”公孙萦说到此处,长叹一声道:“起初也不明白。可是岁月寂寞,时日悠长,我独自一人天明望日落,百无聊赖时便望着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纹发呆,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太祖皇帝是最喜胡床的。”

郭霁瞧了瞧公孙萦,建这昔日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贵女将落寞眼神飘了过来,沉吟半日,道:“我朝太祖年少时曾流落胡地,学得一手骑射之术,比之胡人勇士亦不遑多让。后来太祖问鼎中原,手下便有一支胡汉交杂的骑兵,纵横天下,所向无敌。想必神光宫中多有胡床,大概为此。”

公孙萦点了点头,道:“我差点忘了,太祖起兵伊始,你们郭氏举族响应,生死追随。”

郭霁听了心中黯然,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公孙娘子有所不知,先祖世居北地,与胡地相接,太祖起兵之前,便偶然相识。先祖见太祖虽在胡地,然器宇不凡,非久居人下者,甘心侍奉。”

公孙萦听到这里,口角含笑,眼神却冷,道:“原来如此!”

有宫人奉上暖酒,郭霁就此接过品尝,随即赞酒之美,轻轻揭过此话。

“此酒虽不比宫酿,却是我秋日所酿,若合长御胃口,也算有人赏识。”

郭霁将空杯置于高案上,道:“相识多年,却并不知娘子还有这等手艺,今日见识了。”

二人正说着,“吱扭”一声门响,然后便是一阵大大小小的脚步声。

冷风随之呼呼灌入,穿过槅门,又绕过屏风,歪在床榻上的公孙萦不由自主一个寒噤,向侍奉在侧的那名宫人道:“去看看谁来了。”

那宫人有些木木讷讷的,答应着便转身去了。

郭霁暗自叹息着起身,将被衾向上拉至肩上,道:“近日风寒,娘子贵体,也该爱惜些。”

她不过无意的举动,谁知一向自持的公孙萦却红了眼圈,拉住郭霁的手,道:“阿兕……”

然而后面的话却又梗在喉间,无可倾吐。郭霁见此,也触动心肠,便只立于窗前,默然垂首。

“阿母,今日好些了吗?阿弃来看你了!”

一声稚嫩童声传来,郭霁回头望时,却见一五六龄小儿如雪团般滚入,不顾后面乳母的阻拦,便扑在了床前。

公孙萦黯淡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冷清寡淡的室内陡然热闹起来。

她伸手抓住险些跌在床头的“阿弃”,笑道:“这样冷天,你来做什么。”

阿弃尚未来得及说话,身后的乳母忙道:“遵照娘子吩咐不让公子来的,可是公子非说什么‘一日不见阿母,心里便发慌’,奴婢拦也拦不住。”

公孙萦闻言,又是叹又是笑,向那阿弃道:“你这孩子,不枉阿母疼你这几年。然今日来后,不可再来。”

阿弃不解,道:“阿母不念阿弃吗?”

公孙萦满眼柔慈,摇头道:“阿弃是阿母的心肝,怎么能不念?然阿母染了风寒,若将病气过与阿弃可怎么好?”

那阿弃是个固执的,便用手掰着公孙萦的面孔,笑嘻嘻道:“听阿母一说,病气当为恶物。既如此,阿弃与阿母一同当此恶物,不令阿母独对病气!”

“病气岂能同当?”公孙萦又是笑又是嗔怪,又将目光转向郭霁,含笑道:“近日风寒,太后想着你我,命使者送来御寒之物。见使者如见太后,阿弃替阿母拜谢太后,并慰劳使者!”

阿弃顿收了先前跳脱神色,只顺着公孙萦的目光,对着郭霁打量一番,有些认生似的,不肯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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