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蛰领命,拱手退出去。
李庭瑄一身湿衣服,在偏厅里等候。
他竭力压制住体内的毒,不令自己露出疲态。体内的经络如遭千虫万蚁噬咬。
眼前一壶茶泡了又泡,已经没有茶味了。
他心里很明白,安禄山是不会轻易让他好过的。
也不知隔了多久,门外传来咯的一声,有人伸手,轻推开了门。
李庭瑄撑住案桌的手肘马上放下来,腰背挺起。
他满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头发黏糊糊的贴在额头上,伸手胡乱擦了把脸站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一身黑袍。
身着黑袍的巫师,迎面朝他走来,脚步却是无声的。
“护国军师。”即便强压着有气,李庭瑄仍是恭敬行礼。人在屋檐下的这个道理,他向来是懂的。
“李大人从晋阳赶来,想是为了解药的事情。”巫师的脚步在离他还有三四米的距离处就停了,“近日燕王陛下为寻太子一事耽搁了,事有轻重缓急,李大人想来是深明大义的。”
他站的地方刚好挡了烛光,整张脸埋在阴暗里,连带话都是阴恻恻的。
受毒性影响,李庭瑄耳内嗡嗡作响,隐约听得太子殿下几个字:安禄山不知又在为自己想什么噱头。
先前为迎合杨妃,他故意认了干娘,还在生辰之时央贵妃为他举行三朝洗儿,自己装成婴儿,坐在硕大的婴儿澡盆上,让贵妃为其沐浴,事后包裹襁褓,与贵妃满院子嬉戏乱跑。情形荒诞又令人无语。
李庭瑄拱了拱手:“军师,我此次前来,并非……”他话未说完,喉咙忽然一堵,酸涩的苦水急涌上来。
他赶紧扭头,强自忍住。
眼前忽有一物抛掷过来,李庭瑄本能扬手接住,一颗药丸落在掌心。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巫师。
“解药。”巫师的声音不见波澜。
这解药得来太过容易,李庭瑄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出声质疑,以最快的速度服下。
毒性已经发作了一段时间,骤然有解药下去,腹中顿时有如刀绞。
李庭瑄一忍再忍,终是将份疼痛混了过去。
期间,巫师倒是一言不发,没有进一步动作,直等他完全恢复过来,才道:“燕王陛下知道李大人与太子殿下相熟,故而此番特意留下大人,好劝劝太子。”
李庭瑄听他所言,“太子殿下”这个名头竟不是安禄山自己给自己留的,又说太子殿下与他相熟,不觉愕然:他口中的太子殿下究竟是何人?安禄山膝下有两儿,莫非他是把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
他正疑惑,巫师又道:“太子殿下心情欠佳,不肯进食,唯有请大人多费心了。”
李庭瑄满腹疑虑,跟着巫师往永昌殿走。
寝殿内,迟瑞掀开帘子,悄悄的挪下床。
他实在太渴。
随侍都按他的要求被赶了出去,室内灯光通明。
一套翡翠茶具放在桌面上,旁边点了两盏琉璃灯台的蜡烛,火光闪烁,让茶具有了别样的吸引力。
迟瑞双足踏到地面,伸手去够桌面的茶具。
他饿得实在没力气,手指堪堪碰到茶具边缘,就双膝一软,往下倒去。慌乱中,他用手抓住了桌布的一角。
继而乒乓一声,桌上的东西横七竖八,全部翻倒。
烛台滚到桌子边缘,倒栽下来,滚烫的蜡油滴到他手背上。
迟瑞连忙缩手。
蜡烛点燃桌布,一下烧了起来。
“火……!!”
与此同时,门外脚步声响:“太子殿下——”有人扬声敲门。
“救……救命……”迟瑞竭力呼救。
门一下被撞开了。
当先一条黑影穿梭进来,扬手打熄了桌上的火焰:“太子殿下可曾伤着?”
迟瑞惊魂未定,捂着手背:“没……没有……”抬头瞥见巫师一张黑气缭绕的脸,又吓了一跳,连爬带滚挪远了些,“别……别过来!”
巫师:“……”
身后,李庭瑄忽道:“迟公子?!”
迟瑞在惊惶中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再次抬眼,用力摇摇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庭瑄哥哥——!!”
李庭瑄疾步上前,心中的震惊与疑问简直要突破天际。他绝没想到,迟瑞就是黑蛰口中的“太子殿下”。
黑蛰放声纠正:“无礼。此乃太子殿下!”
李庭瑄蹲身下去,与迟瑞眼神对视,语声极低:“究竟发生何事?”
迟瑞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他攥紧了李庭瑄的臂膀,“他……他们把你抓来的么?”
李庭瑄还未答话。
巫师已道:“李大人,太子殿下就交由你来照顾了。”他扬手击掌,有宫娥捧了新做的菜肴鱼贯而入。
“李大人?……”留意到巫师对他的称呼,迟瑞蓦地松手。
他忽然记起,当日在明台上,李庭瑄奋力救他,最后却被苏庆元带走,那时候,对方分明说了一句:这苦肉计演过了。
他记起李庭瑄说过,他接近允鹤是为了杀他。
寻春馆是他坚持要他留下的,他说过那里会比较安全。然而这个巫师却直接找到了他……
巫师,是安禄山的人。如今,他与李庭瑄同来。
“你们……早就认识?”这句话问出口,他喉间一阵发苦。他不惯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摩别人,然而种种细枝末节的推断却让他彻底混乱。
李庭瑄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猜到了他的心思。
略一沉吟,他仍是答道:“我认识他。”
迟瑞眼神一暗,没有说话。他不想点破这最后一层纸。
在他过往的岁月里,被人欺骗、戏弄都是寻常事。他从来不敢放在心上,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抗。
一定程度上,他觉得他自己也在骗着自己。假装不知道,不释疑,不深究,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庭瑄一言不发,伸臂将迟瑞抱回床上,低头看到他手背上的烫伤。
“传御医来——”他回头道。
巫师身形微微一动。
迟瑞马上警惕:“别过来……!!”
巫师:“……”微扬起头,“李大人因何传太医,太子殿下哪里伤着了?”
“手上烫伤了。”
巫师忙道:“我有治烫伤的药膏,不必请太医来。”
迟瑞马上道:“不要用……不要!”
李庭瑄:“……烫伤拖不得久,容易越拖越严重。”
迟瑞坚决摇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他的……有毒……”
巫师无法:“即是如此,我去叫人送些治烫伤的药散来,再着人去宣太医。李大人,太子殿下暂时就拜托你了。”
李庭瑄点头,拉下帘子:“还麻烦军师大人,替我拿件替换的衣衫过来。”
巫师袖袍微微一动,显然不悦,又低声道:“正是,李大人这一路风尘,若不换身衣裳,怕是玷污了太子殿下的地方。”
李庭瑄明知他话中别有深意,却懒得理会。目光在这些吃食的托盘上逐一扫过,只留下了盅人参炖鸡与一碗虫草牛肉咸粥,便挥手遣退了宫娥。
他拿过一把银勺,把粥搅匀了,送到迟瑞面前。
迟瑞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始终抿紧了嘴,摇头:“我不吃……这里的东西……”
李庭瑄放下粥勺:“为何?”
迟瑞不答,眼前这碗粥实在太有魅力,他努力把头撇到一边:“你既然认识他……怎么不知道他下毒……”他使劲咬了咬唇,加重最后三个字,“李大人。”
他不愿恶语伤人,然而李庭瑄这般举动,看在他眼里,就如在逼迫他服毒。莫名的一阵委屈,他眼眶发热:“他之前几次……抓我……要把我杀了做成怪物……我若变成他的怪物……也会不认得你,也会杀你……”他想规劝他,却说不出什么好话,只能使劲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示弱。
李庭瑄一怔,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过节。我知道他,也是在伤好之后。”
“你可以疑心我,但不应该绝食。”
他特意把手中的碗和勺子举到迟瑞面前:“碗具都是银器。若有人下毒,器具会变黑。或者,你可以让我去帮你试毒。”
他说完,换了一把勺子,去舀碗里的粥。
一勺热粥下去,李庭瑄再换一把勺子,去试汤碗。
迟瑞眼皮子微抬了抬,终于在他要试汤的时候出声叫住:“别……”
李庭瑄回头。
迟瑞叹了口气,轻道:“别试了……若是有毒……你不也……”
李庭瑄面无表情:“我曾受国师之托照顾你,只可惜能力有限,一直没能照顾周全。这些是我能力以内的事情。”
迟瑞听他提到允鹤,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会不会骗我?”
李庭瑄直言:“不管我会不会骗你,都会护你周全,尽我所能,把你平安送回国师身边。此诺。”他语声略沉,“我不知道安禄山为何把你抓来这里,一反常态封你为太子。然而绝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若是被饿死,就见不着国师了。”
他最后一句话极具杀伤力,迟瑞肩膀一抖:“我会见到他的……!!”
“那就暂时信我。”李庭瑄重新把粥碗递过去。
迟瑞犹豫了下,双手捧过粥碗,埋头咕咚咕咚大喝起来。
李庭瑄忙夺回碗,制止道:“你饿得久了,吃得太急反倒伤身体,还是得慢慢来。”
迟瑞在李庭瑄的陪同下喝了大半碗粥,又喝了几口热汤。
李庭瑄着人收拾了碗筷。
太医院的太医来了,给迟瑞烫伤的手背上药。
李庭瑄便站在一旁看着。
等这一切都忙完了,他才抽出空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迟瑞已经倦得不行了,穿着单衣躺在床上。
李庭瑄便道:“我退下了。就在门口,守着你。”
迟瑞又坐起来:“外头……还下雨……”他转头望向隔壁一间通房。连日来,都有所谓的官女子在那里陪睡,防着他夜里要人伺候,多半也防着他跑。
迟瑞不喜被人监视,但入夜后独自对着偌大寝殿,没一个人,仍是心慌。
李庭瑄顺着他目光看了眼,明白过来:“那我就在这里。”
他解下外袍,随手搭在张凳子上,吹灭了多余的烛火,往床上一躺,拉过床被子。连日来他一刻都不得合眼,身子一挨着床,就忍不住想要睡去。
迟瑞在床上辗转片刻:“你体内的毒……怎么样了?”
李庭瑄睁眼:“刚才给过解药了。”
迟瑞“哦”一声,不再提问。
李庭瑄重新闭上眼睛。从傍晚到刚才所经历的种种,尽皆出乎他的意料,脑子挤满了无数繁杂的信息:安禄山为何忽然找了迟瑞冒充太子?最近,安禄山军队频频传出流言,说他是反贼,妖魔鬼怪。难道他是怕军心涣散,想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则迟瑞乃前尚书迟明玉之子,这是在朝之人都应知晓的事情。况且,安禄山与允鹤先前的关系剑拔弩张,怎会留一个允鹤身边的人作为太子?
再者,安禄山胸无点墨,又是胡人,压根不可能知道曹孟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