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裴同衣身为翼威军的将领,未有许可是不能上城楼的;但话又说回来,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即便有许可也很难上城楼……
裴同衣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必担心,不会有人撞见的。翼威军那里……也不会留案。”
弥弥低了头,双手拢紧披风的边沿,跟在裴同衣身后默不作声地踏上那一级级台阶。
*
城墙之上,一个卫兵装扮的人靠着墙垛朝左下方望去。
他身后还有一列巡逻经过的守卫,有人似乎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停下来犹疑地出声报告:“大人,好像有人要上来了。”
“无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仍在望着方才那个地方。
那骊马就在城下不远处的地方站着,算着时间,该碰着第一道守卫了。他曲起两指放于嘴侧,一长一短两声哨音蹦出,而后城下有甲胄摩挲的声音。
“大人,这是……让守口的兄弟退了?”
他叹了口气,“别担心,操练一下罢了。”
这里的灯只堪堪照亮城墙上半部分,他把身子探出了些,有点不耐烦地瞪着浓黑的某处。
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裴同衣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走得这么慢。他瞥了身后的卫兵一眼,他们都抓稳了长枪,相顾无言,静静地听着越发明显的脚步声。
“自己人,自己人。”他摆摆手,有些郁闷。
“若是非我军编之人登城,大人还请记得上报。”先前那卫兵例行公事地行了一礼,终于领着那队人走开了。他吸了口气,交叉了手望回下边。
通往城关的最后一道转口处,明亮的火光照亮那十几级台阶,一道高大的人影先落在了上面,随后裴同衣出现在他视线里。
他再次曲起两指,两声短哨后先前退避的卫兵纷纷又回到原处。
裴同衣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一张被火光照得分明的脸上挂着慵懒的笑,他自下而上地望着墙垛边那等得冒火的卫兵,眼锋流转,竟然有些挑衅意味。
城墙上这名卫兵见状猛地拍了一下墙垛。
他叫辛原,和裴同衣是儿时好友,就住在松角巷隔壁的巷子里,自二人分别入伍后见面次数不多,且大多次碰面都是因为裴同衣想溜上城墙来看看。
辛原知道翼威军奉今上命修备边防,所以对于裴同衣时不时想来城关望望荒野上的哨台这件事,他是没有意见的,何况长夜漫漫,借机和旧友闲谈一阵也是痛快。
这样想着,辛原神色就缓和了几分。
裴同衣却还立在转角处。只见他面带歉意,同时伸出右手像打发小狗一样挥了挥,意思是叫辛原走开。
好在辛原一向大度且没什么心眼,即便他为了等裴同衣已经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此时也只不过白了裴同衣一眼,就消失在墙垛后。
裴同衣垂眸淡笑,偏头看向贴在墙边的人。
一只玄色的羽蝶从斑驳的墙上褪下,弥弥快步跟了上来。
两道黑色的身影顺着台阶往上,后面的那个模仿着前面那人故意放慢的步子,为的是使两人的脚步声融合在一起,不被旁人听出端倪。
弥弥一路上不敢抬头张望到了何处,只紧紧盯着裴同衣的衣摆,竭力保证不拉开距离。一步又一步,心跳渐快、喘息渐急;前边的人好似不知疲惫,为她胸有成竹地带路。
越往上,风声愈厉。一阵风猛地冲进弥弥怀里,肩上的披风如船帆舒展开来,借了力将她往后拽,要让她像鸟儿一般乘风而起,她有些站不稳了。
上方一只手牢牢圈住了弥弥的手腕,她借力重新站稳。等她再抬头,手腕上的温热同时撤去,而裴同衣已经转身利落地跃上最后几级台阶,消失在墙垛后。
至高处,更觉长风浩荡。
弥弥的身后,是易州万家灯火,向前是深青的天穹、孤立于墙边的少年剪影。
她抓着披风的下摆走近,来到他的身边。
“你知道吗?”裴同衣忽然回头。
在冷冽的疾风里,他的碎发胡乱地飘动,可身姿安稳如山,在昏暗光线里棱角分明的脸庞莫名柔和,一双藏着星光的乌眸平静而恬淡。
“雏鹰学飞的第一步,是到高崖之上、群风呼啸处。克服了恐惧,抱着粉身碎骨的心一跃而下,而后振翼冲天。”
他说这些时似有回甘,虔诚而感激,好像在给弥弥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里所有激烈悲壮的部分都被说者的语气转化得温馨动人。
弥弥顶着风来到墙垛边,她还习惯性的保持着在上京的站姿——双手交叠于腹前,两肩微微内扣。
莽原远山入目,他们的呼吸被朔风带向远方。
看不清的夜色中,无数生命填充着时光,时光淡化着心跳,垂暮黯淡者不敢再英勇,年富力强者暂时果敢;无数次东升西落,唯有鹰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长空。
弥弥感觉胸腔内怦怦作响,有一股热意自心间迸发,震颤着游向四肢;这种感觉让人着迷而兴奋,她阖了眼静静体会着。
裴同衣长久地凝视弥弥。
瘦弱却挺立的身姿,像是一棵生在庭院中的树,安安静静自有长法。裴同衣并不确定她此刻能不能懂,但他还是带她来了。
带她来看,他从儿时起所见的莽原和天空。
他绕到弥弥身后,轻轻取下披风。
“别怕,”少年温热的气息扑在后颈,“去拥抱风。”
弥弥张开了双臂,任由自己被来自莽原的气息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