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弥消失在门后。
他突然很想打开袋子,往嘴里再塞一颗糖。
陆澄徐徐开口道:“方才,你们在看什么?”
裴同衣将那叶卷起的竹纸递给陆澄,寥寥数语,大致交代了来龙去脉。
陆澄双手抓着竹纸,神色出奇地认真。
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象,万缘皆空。
“确实是裴先生的字,”陆澄蹙眉,“那老妪说这是他留给裴小娘子的?”
“是。”裴同衣点头,定定望着陆澄,眸中讳莫如深:“你觉得真的有此人吗?”
陆澄反诘:“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故问我?”
府门前两盏立柱灯相顾无言,镂空的灯窗如渔网捆住光明,烛火似一尾赤鱼跳动,裴同衣看在眼里,眸色渐暗。
“父亲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样的话。他既将竹纸藏于糖袋中,又交给住在松角巷的傩阿婆,就说明他确信她会收到……”
裴同衣蓦然一惊,“不止如此!傩阿婆神志不清,不可能主动去传讯,因此,裴小娘子必定知晓这个通信的方法,父亲应当早就与她有所约定。”
隔着粗糙的麻布,裴同衣捏住一个小方块。制成已有时日的糖在冬日的硬度不容商量,他较劲儿地用力,方块的棱角处磨出破碎的颗粒,浮粉透过袋子在他的指腹上留下淡淡的白印。
“你我在易州多年,对这里了如指掌,裴小娘子若是在易州,即便父亲不告知他人,我们也不会对此人毫无察觉。但话又说回来,十月一战已经过去三月有余,裴小娘子无论是从后梁哪个角落赶来,都早该到了……可为何今日我和阿弥误打误撞,还先她一步拿到糖袋?”
陆澄并不言语,只反复暗念竹纸上的句子,力图从中抓取什么深意。
裴同衣迟疑道:“她不会……也不在了吧?”
“不可能。”陆澄抬眼,“她在暗处。你是裴先生的养子,这么些年都尚未探得她分毫,旁人要动她何其困难?只能说裴先生有意护她在暗处,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
“我相信父亲行事一贯谨慎。”裴同衣转过身来,“十月我在外征战,虽不知易州事变时父亲在城中探知了什么,但先有朱丕、后又有乌屏,诸事错综复杂,奸人作祟,不用想也知他在遇害前就已陷龙潭虎穴。”
“他有猜测、怀疑和推断,他不愿打草惊蛇,我都能理解。但是我有些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他没有选择告诉我。那些阴谋冲着翼威军而来,他如此做,就像蒙住了我们的眼睛。”
这么些年,裴同衣从不妒有人比他和裴策的关系更亲密,亦不恼裴策一向对某些事物的隐而不言。
但此刻在夜色中抵心叩问,他不得不承认,在亲眼见到糖袋和纸条的那一瞬,他的大脑有片刻荒芜。
这几月他与陆澄抓着何其渺茫的线索,在乱如废墟的险局中竭力寻找一个真相;君王的箭矢悬而不发,雾霭中的人影面容模糊,孰敌孰友,作为领路将领的他们看不清,跟在身后的翼威兵卒们看不到。
裴策本可以点起一盏灯,却将它递给了旁人……至少在裴同衣看来是如此。
他将糖袋捧近了脸庞,回忆起那份甜,心里有些酸涩。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至亲之人似乎对自己有所防备、有所不信任……可是为什么?
“裴同衣,”陆澄突然出声,“被蒙住眼睛有时不是坏事。譬如……我虽知阿佑长大了多半也要上疆场拼命,但作为兄长,比起教他舞刀弄枪,我宁愿教他识繁星、认五谷。至于他懂得刀枪之利、伤病之痛的那一日——我希望来得越晚越好。”
陆澄想了想,又道:“于江河边择舟,在平原处策马。你在后梁北境是一把利剑,但在别处可能比不得裴小娘子。”
这话如当头棒喝,裴同衣扯过竹纸来,若有所思。
竹纸上的字力道雄厚,却于收笔时有些许慌乱,深浅不一的墨迹将书写之人的复杂心境堪堪显露,像是不得已的最终暗示,又像是诀别之人蛰伏在蜷缩纸页中未竟的心志。
于江河边择舟,在平原处策马。
裴同衣脑中一亮:“我们身为翼威军中的人,确实在某些地方不大派得上用场。”
朱丕、乌屏……这些朝廷的文人,和他们背后的文人们,握着笔蘸着墨,谈吐间黄纸便下行天下;但武将们手中铿铿有声的刀枪,他们赖以立足的器物,却是明令禁止佩戴入殿的煞器。
“裴小娘子既然不在易州,又是父亲眼中的一把利刃……”裴同衣眸色一亮,“那她还真没几个地方可去。”
话已至此,两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道:“她在上京。”
陆澄微微一笑,补充道:“而且以裴先生的谋见,她极有可能委身宫中。”
此刻已过子时,别府门前的侍卫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素敛低调如土地的装束下,一颗颗温热的心跳动无声。他们贯会将自己隐入不起眼的某处,裴同衣和陆澄在此处谈及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又息息相关。
裴同衣凝视片刻那些灿若星辰的眼瞳,一旁的陆澄已翻身上马。
他回过神来:“你今日不留在府中?”
“时间不多了,”陆澄似答非所问,“天亮前我们要思虑很多。”他看着裴同衣手里的糖袋子,眉眼间溢出淡淡的忧虑。
为不扰城中百姓清梦,二人控着马,八只马蹄落在软雪上的声音格外的轻。
陆澄故作不经意道:“今日那字条她也看了。”
裴同衣默不作声。
陆澄旁敲侧击:“裴弥不是真正的裴小娘子,又来自上京。”
“如今裴小娘子是我们在上京的眼……那她又是上京城里谁的眼呢?”
身侧的人蓦地驭马快速走前几步,陆澄无奈轻叹。他夹腿刚赶上去想斡旋几句,却听得裴同衣一句话:“云麾将军愿意让属下一赌吗?”
他的神情分明一如多年前两人初识时的玩世不恭,有着只对挚友展露的戏谑,可话音里处处认真、字字郑重。
陆澄凝视他许久后,摊开左手:“袋子里的糖,也给我一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