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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亚当就收拾行李,准备去学校报到了。阿蒙记得那一天——悠兰达妈妈做了酥酥脆脆的玛格丽特披萨,配着手作干酪和甜牛奶,香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但阿彼霞没胃口吃东西。她两眼含泪,哀哀戚戚地看着哥哥,亚当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别伤心呀。那所寄宿学校,我每周末都会回来的。”
阿彼霞飞快、慌乱、怯生生地,扫了阿蒙一眼。阿蒙愣住:你瞅啥?瞅我干嘛?
但亚当也看过来——目光异常锐利。他握着妹妹的手,沉声道:
“别担心。白天你好好上学,回到家里,爸爸也好、叔叔也好,悠兰达妈妈也好,都会帮你做主的。”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
桌首的萨斯利尔叔叔用餐巾擦嘴:“嗯。”
——等等,发生了什么!你们突然默契什么!
叔叔从座位上起身。阿彼霞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慢吃。我们先走了。”
说着,他亲亲女孩的额头。
阿彼霞眨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萨斯利尔叔叔,您要经常回来呀。”
他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嗯。”
***
——是的,萨斯利尔叔叔也要上班的。
以“阿卡狄亚”之名成立的基金会和公司,再通过这些基金会和公司,直接、间接控制的公司,固然可以雇佣职业经理人来打理,可是,谁要以为能轻松当甩手掌柜,那就等着被糊弄到死吧。
萨斯利尔并不介入具体的经营事务。但他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某位高管的办公室,询问某份报表上的数字,又或者,坐在挤满员工的食堂里,聆听他们抱怨和痛骂的话题……所以,他总是在出差。
他本人也是高管——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高管,因为这家公司是组织最大的收入来源。总部设在“我们的城里”,为了方便运作,米盖尔爸爸通过熟悉的议员拉来交通项目,让小城有了直达巴勒莫港的快车道,顺便,把镇子到城里的路也翻修了一通。这些工程很多都被组织名下的建筑公司拿走,用的是阿卡狄亚地方上的青壮,列奥德罗是经理。
——顺带一提,这是个历史意义重大的交通项目。早几十年,乡民们可是在家族(先代家主)的领导下,全力阻止“腐败罪恶的呆梨当局”来此修路的。
金钱、商业的逻辑改变了一切。
米盖尔爸爸看到了商业化运营的趋势,但用他的话说,“我太老派、不适应了”,遂交给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弟弟。他本人沿袭了熟人社交的模式,经常和“老兄弟”们碰个头,抚今思昔、交流感情,多数时候,他都留在大屋里。他说,得让本乡本土的人看到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找到你,他们效忠于你,并非出于姓氏、血统之类虚无缥缈的理由,而是,他们知道,你会捍卫他们的利益……嗯嗯,是的,萨斯利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从“欧洲”留学回来,接手家里的生意也才几年。事实上,许多人觉得:他当初应该并不很想回来。
——咳咳。言归正传。
萨斯利尔在城里有自己的寓所。他最常出差的地点就是巴勒莫港,自从道路修好,通勤压力大为减轻,周末之外,平常也能抽空回大屋吃个晚饭。随着组织从“进出口贸易公司”获得越来越高的收益,干部们也像他一样,日常在小城——港口间奔波了。对年轻人来说,还有另一重魅力——哪里“玩得开心”,不言而喻。不过,大家保持了在大屋碰头的习惯,因为米盖尔在这里,他是无可争议的核心,也因为,这里是老家,他们都是阿卡狄亚人……哪有忙着工作或忙着玩儿,就忘了回家的道理呢。
镇上有位聪明的女士,音乐方面很是优异,每天放学,阿彼霞先去她的公寓,学一节弹琴、唱歌。这时回家,时间还早,她在门厅里跳一会儿格子,跳着跳着,阳光西移,隐没在另一端的阴影,她就跑到厨房要东西。
阿彼霞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每在她跳格子的时候,会有一位“教子哥哥”脚步生风的走进来,径直到后厨、请悠兰达妈妈弄份吃的,随后,她也可以跟着蹭几口。悠兰达妈妈不赞成给小孩子加餐,放学后饿了忍一下,到饭点,正好吃得饱饱的——这么说,道理是没错的。不过,“小伙子们”不一样呀,他们成天在外面跑,一个个粗枝大叶的,也没个家室、没个照应,更不会照顾自己……
她把一盆好菜往小伙子面前一放,同时开始唠叨:
……结婚吧,赶紧结婚吧;按你们的年纪,放过去早该结婚、做父亲了。哎呀,从前,大屋里多热闹呀,我来的时候,米盖尔老爷还是孩子呢,这里那里,屋里院子里,到处都是孩子。老爷和太太的孩子,两边亲戚的孩子,朋友们的孩子,邻居家的孩子,年长些的教子们的孩子……天啊,那么多的孩子!那样的吵闹!……天呀,现在,多冷清呀!也不说,你们跟女仆眉来眼去的,那时的小伙儿跟现在一样,年轻的女仆跟现在一样……以前,她们生下孩子,老爷太太都给养着呢。我们不说这样好,但孩子,孩子是最重要的……
一般来说,小伙子们就埋头在饭盆里扒拉,偶尔礼节性地应两声。悠兰达妈妈的厨艺值得听完她配放的parlando,假如他刚好吃得比较慢,还可以继续听这支aria:
……要我说,村里的姑娘就是最好的。你们见过世面,喜欢大城市里刁钻时髦的姑娘,但是做妻子,你得选一个知根知底、让你妈妈欢喜的姑娘。她知道怎样当一个贤内助、怎样抚养你们的孩子,像你的妈妈做得那样好;她会虔诚地敬仰上帝,更把你当成上帝一样敬仰……
一次,一名教子慢条斯理地吃完——悠兰达妈妈也说到了这里,他拿起餐巾擦擦嘴、淡淡道:
“凡人是不可崇拜的。Paucis vercis.”
——此人名叫乌洛琉斯。在众多教子中,他以较少的露面,给阿彼霞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乌洛琉斯生得清秀文弱,几乎跟女孩子似的,等闲不说话,一开口,就溜出一句不明所以的拉丁语。别看他长这样,其实下手出人意料的狠辣,米盖尔爸爸原本是想培养他进教会的,却在神学院里惹到一个霸凌团伙,他也不废话,直接掏刀子攮死一人。神职是走不通了,他就入行做了杀手。梅迪奇成了他最初一段时间的教头,两人后来也经常一起行动。
——对了,那个“发现之日”,乌洛琉斯也是在场的。是他,偶然找到了护照,当洗衣篮里的东西动了一下,梅迪奇下意识地要甩出一梭子的时候,是他险险地出手拦住……阿彼霞了解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天,乌洛琉斯走后,阿彼霞就问悠兰达妈妈,某些她好奇已久的问题:怎么看不到女主人,也就是米盖尔爸爸的妻子、两位少爷的母亲,大屋里都没有她的照片,萨斯利尔叔叔是不是也没有结婚——他比这些年轻干部好像还大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