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白色的风衣,双手插在衣兜里,她像是等候许久,一头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耐,还笑着朝蒲菁招了招手。
蒲菁猛地记起美臻原先一直跟她说过她想要划船,蒲菁也答应过她,一定会陪她去的。
那瞬间,蒲菁忘了问她最近都去哪里了,所有紧张的情绪都被喜悦吞没,她朝美臻伸出手,牵着她去售票站买了张船票。
五分钟后,穿上救生衣,蒲菁跟美臻都有点激动,到真正踏上船,将船划出一段距离,蒲菁内心更是欣喜若狂。
她双手撑着浆,有规律地在湖中亦步亦趋;美臻看着她,一手撑着下巴,用手拍了拍垂落在膝盖上方大衣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蒲菁,你就好啦,现在那么幸福。”
蒲菁笑了笑,认真地答道:“美臻,谢谢你之前一直陪着我,要是没有你,我一定坚持不到现在。”
在暴雨中得以有美臻作陪,不然她单凭她一人等不到暴雨结束。
美臻起身轻轻拍了拍蒲菁的头,坐回去正色道:“那我现在该走了,我不能一直陪你了。”
船已到湖心,蒲菁有不好的预感,身子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天地间仿佛定格成一张照片,被人调换了个滤镜:
湖心是血的模样,涌起荡漾在船边的也是浓稠的鲜红,天空变成几欲倾倒的墨绿色,脑子里出现断断续续的歌声:“I'm off the deep end watch as I dive in(我试着脱离深渊困境看着好似自己渐沉渐溺)”
“I'll never meet the ground(我永远都无法触及地面吧)”
“We're far from the shallow now(此刻我们已远离那搁浅的浅滩)”
顷刻间,蒲菁的脑子翻江倒海,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似的一一重现:阴沉的台风天、不断往外溢出的鲜血、藏在蒲菁体内的那枚完好皎洁的月亮、墨绿色的雨伞、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由淳、王乃霞咬牙切齿的那句“你怎么不去死呢?”、还有近在眼前美臻说的那句“我现在该走了。”……
一只名为过往的怪兽一步步靠近蒲菁,在她耳边轻语“你永远得不到解脱”,随后抬手将她推进血泊。
*
蒲菁身上器官再次拥有意识,首当其冲感受到的就是喉咙的火辣跟刺鼻的消毒水味,她想转头,脖子却很疼,她看到由淳跟王乃霞、蒲承叙三人正背对着她,压低声音在说着话。
王乃霞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晦气:“这造的什么孽!她得什么病不好,偏偏得了精神病。”
“够了,你能不能有点当妈的样子,她差一点就没命了,”蒲承叙压制住不禁拔高的音量,“你还讲这种话,她是你亲女儿,不是仇人!”
由淳徐徐开口:“妈,爸说的对,您别这样说,她肯定也不想这样的。”
难挨的沉默过后。
“由淳,那孩子怎么办?”
“爸,您这个问题我认真考虑过了,蒲菁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要那个孩子,还是先等她病好了再慢慢来。”
“她一直都挺喜欢小孩的,美臻又……唉,这对她来说得是多大的打击……”
蒲菁懵懵懂懂地将手放在肚子上,视线缓缓下移,喉咙艰难地咽下口唾沫,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叫了声:“爸,妈,由淳。”
“小菁,你醒了?”蒲承叙连忙走近,“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蒲菁忽略他们担忧的神情,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爸,美臻呢?”
床边那三人听了这话,眼睛齐齐骤然瞪大。
等不到回答,蒲菁转向由淳:“由淳,美臻……我那朋友,她没事吧?”
看到由淳跟蒲承叙相似的悲伤表情,一种寒意立即攫住蒲菁,入侵她的四肢百骸,她追问:“美臻……是不是出事了?”
“她……还活着吗?”
“爸,妈,由淳,你们别不说话,”蒲菁慌张地去拉蒲承叙的手,“爸,你快告诉我,美臻怎么样了?”
王乃霞沉着脸厉声道:“你先别管她了,先顾好你自己,说说看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没有,”蒲菁被王乃霞忽的拔高的情绪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转向由淳,“由淳,我想喝水。”
接过由淳倒来的水,蒲菁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打量其余三人的表情:“你们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记得我跟美臻在东湖划船,怎么突然会在医院……”
蒲承叙跟由淳面面相觑,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王乃霞见状直接将两个男人赶了出去:“由淳,”她转向蒲承叙,“还有你,你们两个先出去,我来跟她说,看你们这样咪咪摸摸的,等到明天都开不了口。”
蒲承叙起先不答应,架不住王乃霞沉了脸,只得悻悻嘱咐了句:“那你语气好一点,好好跟她说,不要吓到了她。”
两人走后,王乃霞在病床前坐下,环着胸单刀直入:“有两件事,一件好一件坏。好事是你怀孕了。”
蒲菁捂着肚子喜极而泣:“我……我要当妈妈了……”
“嗯。”王乃霞轻咳一声,“还有个坏消息……”
看见蒲菁流满脸的泪珠,王乃霞也有些不忍了,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酝酿良久后飞快说道:“你生病了,精神分裂,你那个朋友,美臻,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由淳他姐夫把你家门口的监控给我们看了,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还有你今天去东湖,那里的工作人员说了,你是一个人去的,检票也只检了你一个人的……”
“妈……你别说了。”蒲菁怨怼道,“不可能……美臻就是我的朋友……她不是气体不是鬼魂,她就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王乃霞一时间失了语,看着蒲菁的模样心像被揪了起来,她僵硬伸出手地摸了摸蒲菁的手:“……小菁,你……你生病了。”
蒲菁觉得自己像被身边的人联手推入了一个楚门的世界,大家都在哄着她,温柔地重复跟她说美臻是不存在的,可她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接触过的美臻,明明像一朵触之可及的花一样那么鲜活明亮,怎么可能会是她虚构出来的?
他们俱是说她病了,她只好在医院待着。她向来性格乖巧懂事,他们说的话即使心里不认同也不会当场反驳,她心里仍然挂念着美臻,揣测着她的下落,有时想到坏处,会对着窗外默默垂泪。
听说蒲菁病了,许多人都来探望她,就连萧喻秋也来了。
由淳带她进病房时,蒲菁正在望着窗外流泪,看到来人尴尬得手足无措:“喻……喻秋,你也来看我了,快请坐。”
萧喻秋担忧地询问了蒲菁的近况,随后快速切换了话题:“我来是有个东西要还给你,我之前一直觉得你的名字熟悉,是因为我在很久之前就看过你的名字了。”她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脱了线但封面无比精美的老旧笔记本,“高二那年,我看到由淳在河里捡这个笔记本,他水性差,差点没命,我救了他,于是他成了我男朋友。”
蒲菁震惊得嘴唇微张:“他……为什么要去捡这个本子?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萧喻秋笑而不答,只是把本子递到蒲菁眼前:“你看看就知道了。”
蒲菁一脸疑惑地随机翻开其中一页,那上面简短的写着几行字,仔细一看,被水迹泡发氤氲开的,是蒲菁特有的瘦长字体:
“亲爱的美臻,你好,我发现我对你分享过许多我的生活,却还未向你做过自我介绍:我叫蒲菁,我是一个高二的学生,我没有朋友,我很希望你是我的朋友,于是我给你写下这些永远都投递不出去的信件,以慰我的孤独。”
蒲菁边读边颤抖,那座经年在蒲菁宇宙矗立着的高山,在顷刻之间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