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床底下的那些钱,都给你以后娶媳妇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不过别人家的小老婆,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但要是真的到了,大家都豁出去命的那一天,你就带着她和钱跑吧!跑的远远的!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能子孙满堂。”
“告诉春妹儿,下辈子愿意的话,不当兄妹了,当夫妻行不?哈哈,要是不行,那还当兄妹,也要得……”
“就这些了。立行,感谢你。我给你算的命,就当放屁。我没有啥亲人了,死之后只保佑你一个,一定会护佑你平安到老的,你好好活,有妻有子,儿女双全……”
周立行一一记下,把黑老鸹口述的各堂口和人名都写下来,见黑老鸹还眼神开始涣散,他跪下,向黑老鸹磕了一个头。
“我给你磕头,一定送你入土为安。”周立行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磕头,“黄泉路上,慢慢走。”
周立行磕完头,起身时,黑老鸹便没了呼吸。
此时方结义刚冲到门口,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跪下去痛哭起来。
*
没人会预料到,黑老鸹的葬礼,竟牵动了川渝一带多处老堂口。
虽然有好些堂口因争斗、失势、内讧、仇杀等原因消亡,但总有一些堂口虽然换了更年轻的舵把子,但依旧把老大爷供养着的。
这些老大爷们,也不是各个都能亲自前来,多数是派出自家子侄,或是看在方结义的面子上派出堂口里的精英,但仍旧有一些仗义的老江湖,让滑竿抬,也要亲自到场。
周围街坊四邻,以及其他茶馆堂口的人,听说忠义堂的老辈子是阻拦日本人逃走的时候,被日本人的车撞死的,纷纷以之为抗日志士,拿米拿肉载菜载酒,去为那老辈子操办丧事。
就连那跟忠义堂一直争斗的光耀堂,也还是派了冯争鸣代表堂口来上香。
那葬礼,说是办七天七夜,实则十多天后,任然有一些远在西康的堂口,都前来祭拜吊唁。
方结义按黑老鸹的遗言要求,开了整个堂口当灵堂,堂口里所有人都身着黑衣,头戴白麻布,腰系干谷草绳,为黑老鸹送葬。
周立行以干儿子的身份,做了孝子。
刘五嬢风尘仆仆地赶到,走到灵堂门口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她身边的一儿一女扶住。
一向坚毅强硬的刘五嬢,在黑老鸹灵前一反常态地又哭又骂,坐地而嚎。
“你个狗东西,死就死了,还给老娘留锤子的遗言啊!”
“你又没开口问过我,你要是真的来提亲,我拖儿带女都跟你走……你个狗东西!狗东西!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别说出来啊!”
“锤子夫妻,我跟前头死的那个说好过下辈子了!你没得机会了,爬球得远点,下辈子我认都不想认识了!”
“哥啊,我的大哥……春妹儿的命是你救的啊……你早说,我替你去死嘛……”
刘五嬢声声泣血,哭得众人心中唏嘘。
谁都听的出来,她对他有情有义,可黑老鸹与刘五嬢,竟就这么错过了半生……
周立行没有让刘五嬢失态太久,他和刘五嬢的儿子一起半搀扶半强制性地将人抱起,刘五嬢抱着儿子哭了一阵,又拉着周立行的手边哭边问:
“他走的快不快?有没有受罪?走之前吃饱饭没有?”
周立行肿着眼睛,酸涩地回答,“走的很快,交代完事情,吐了一口长气就闭上眼了,不受罪。走之前吃了担担面,吃饱了的。”
刘五嬢抹干净眼泪,点头,被引着烧了香,又待了许久才离开。
祭嶂、挽联、花圈堆放成山,锣鼓、鞭炮、端公唱念全日,流水席大开,方结义的孩子们,能走路的全部跟着周立行一起哭灵守灵,连他那群小老婆都全部披麻戴孝地来烧了七天的纸钱。
一些前来的老袍哥,做老江湖打扮。他们颤颤巍巍,已经年迈无力,却依旧昂头挺胸,肩背包,手持竹,迈步灵前,双手持腰做两肋插刀式行礼,再凤凰四点头大礼,三生四死,敬江湖故人。
周立行按规矩回以游虎昌门礼,这些礼节,黑老鸹闲来无事的时候教过他,却没想过再一次看到和用到,是在这个时候。
端公道士们敲锣打鼓,歌唱着广成韵的曲调,仿佛在唱黑老鸹的一生:
幼年家贫走他想,父母缘薄兄弟帮!
天生豪情有志向,腥风血雨不怕闯!
奈何紧到嘛天不亮,一腔热血渐渐凉。
好与歹嘛难得想,东南西北无故乡,幸得有儿嘛帮烧香!
今日大哥西归去,四方兄弟聚此堂,八路神仙送归一,阎罗备好酒菜汤,一杯忘却前尘事,二杯来生再相望……”
所有吊唁的人,都看到了黑老鸹灵上哥老会、天地会、洪门的三牌,还有触目惊心的横——血红的字,抗日!
一群老袍哥潸然泪下,回忆起当年喋血荣光的岁月,再看如今家国依旧风雨飘摇。
纵有壮志,廉颇已老;长江前浪,只寄后浪。
一代人的江湖,从此落幕,新的血色浪潮,正在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