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知对方,可他们似乎又能理解对方。
周立行不能眼睁睁看着忠义堂走错路,他要对得起在外出生入死的大哥。
冯争鸣还不能丢掉他堂口的身份和势力,否则他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
他们本应是挚友,奈何世事无常,他们此刻是生死仇敌。
冯争鸣抓着周立行的头往地上狠磕,头破血流。
周立行勒住冯争鸣的脖子,差点扭断他的颈骨。
冯显贵看得心惊胆战,这两个狼崽子是真心实意地要弄死对方。
他突然有些后悔,这么看来,争鸣这孩子还是很忠心堂口的。
现场没几个高手,只有邢五爷看出了一些端倪。
“哟?这都开始了嗦?是我们来迟了?还是他们整早了哦?”
“怎生这般不懂规矩呢?生死场,是两个堂口私自就能开的吗?”
两道声音传来,一道戏谑,一道凌然,众人抬眼看去,又是两辆汽车到来,各自下来三人,分别穿着不一样的军装。
说话的两人,看军装的形制,都是中校。
“八十八军中校参谋,鄙姓李。”
“二十四军中校参谋,鄙姓林。”
李参谋和林参谋两人客气地握手见礼,然后迈步走向场外的桌椅处。
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已经知趣地站起来,将主座的位置让出来。
光耀堂的手下们也赶紧收茶碗的收茶碗,重新搬椅子。
林参谋和李参谋坐下,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才跟随他们的位置坐下。
冯显贵和丁五等人坐在了李参谋的旁边,而陈三爷等人坐在了林参谋的旁边,泾渭分明。
周立行和冯争鸣已经打到了最后关头,被这意外突然出现的人打断,浑身挂彩的二人双双泄了气。
冯争鸣强撑着要爬起来站着,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起来,只能半蹲半跪着,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周立行就没那么讲究了,直接翻身摊平,只管把头朝着那林参谋。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会理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参谋!
周立行慢慢地挪动了下头,看向了邢五爷。
邢五爷扭开头,不跟满额头都是血的周立行对视,他心烦。
这两个堂口开生死场,必须公口大爷来参与,或是请更高级的军阀政要派人观战见证。
然而周立行闹得难看,冯显贵有私心,这么一大帮子人似乎都忘了这个规矩一般。
但周立行这么一路闹过来,各路势力都被惊动。
说来也巧,范绍增这几日正好就在成都,手下来报这件事,他要不是正在应酬脱不开身,怕是要亲自来看的。
于是,范军长派出了李参谋。
更巧的是,刘文辉这几日也正好到了成都,正和一些不可说的人士秘密会谈。
邢五爷出门之前派出去请帮手的人,恰好遇到了随同刘文辉前来成都的林参谋。
林参谋跟刘文辉一汇报,便也被派了出来。
眼下,已经不是忠义堂和光耀堂的事情了。林参谋和李参谋两人都笑眯眯的,根本不管被当成生死场的大路中央还有一蹲一瘫的两个十八岁少年,两个参谋打起了机锋。
“林参谋这次回成都,可去故地重游过?我记得,当年没换驻防的时候,你还在新津县当过三个月的县长呢!”
李参谋宽眉小眼,方脸塌鼻,肤色麦黄,戴着一副眼镜,斯文和匪气结合,一张口就是含沙射影。
“李参谋好记性啊,六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林参谋倒是个标准的美叔,眉似远山,目若寒潭,高鼻窄颌,肤色偏白,说话不急不缓,声润如玉。
“哎,林兄谬赞啦!”李参谋笑得像狐狸。
“那你肯定记得清楚,我和刘军长是怎么离开成都的吧?”林参谋也是微笑着,追问道。
“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李参谋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回避当年兵败被赶走的丑事,反而问上脸来,一时反而不好回话,只能找补。
“当初,我们刘军长当四川主席那会儿,还给范军长五十万大洋呢,范军长去上海滩游玩数月,这才有了和青帮杜月笙杜老大的鸦片生意……”
林参谋笑眯眯,贴脸开大揭老底。
“林参谋知道得清楚呀……”李参谋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这里还有那么多外人呢!
“杜老大给范军长装备的那一个营的英式军需,当初我们刘军长还羡慕过呢。”
林参谋话题一转。
“啊,哈哈……”李参谋预感不妙。
“可惜在追剿红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被抢光了。”林参谋还颇为可惜地拍了一下手。
“哈,哈哈……”
李参谋脑门上的汗都快留下来了,生怕对方来一句你们是怎么被抢的?
林参谋见火候差不多了,收回话题。
“近日里,我听闻范军长向募征的兄弟们说,过去打内战,都是害老百姓。这回抵抗日本侵略,就是倾家荡产,拼命也要同你们在一起,把日本人赶跑。”
李参谋正色起来,“的确如此。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们军长不是拎不清的人。他或失小节,却有大义。”
林参谋指着生死场里的两个少年,“你看他们,一个是军校的学生,一个是咱川军将士的拜弟。”
“他们打的,是不是内战?”
李参谋一拍大腿,配合得当,“当真是呀!”
“现在是打内战的时候吗?”林参谋的表情痛心疾首。
“绝不是!”李参谋的表情悔恨不已。
林参谋看向冯显贵,军帽下的英俊面容看似温和,却饱含压力:
“现在是打生死场的时候吗?”
冯显贵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点着头,“惭愧惭愧,是我们考虑不周。”
为表公平,李参谋也问陈三爷,“现在是什么时候?”
陈三爷心道这也不是我要打生死场啊!你问我干啥!你问场里的那个祖宗啊!
然而陈三爷只能擦擦汗,看向周立行,“小八爷,问你呢……”
周立行慢吞吞的爬起来,张口就是一句冯显贵想掐死他的话:
“现在是忠义堂退股烟妓馆的时候。”
李参谋:“……”
这是个什么一根筋?
林参谋咳嗽一声,他伸手向周立行示意,“过来。”
周立行腿上有伤,走路一瘸一拐,他沉默地走上前。
林参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伸手拍拍他的胳膊,“那么恨大烟?”
周立行嘴角破损,舌头也咬破了,说话不利索,只能点头说一个字,“恨。”
林参谋也不再细问,他点点头,指向李参谋,“你们忠义堂入的股,他要了。”
李参谋:“?!”
不是,为什么不是你要?
“我也恨大烟。”林参谋瞥了李参谋一眼,一脸嫌弃,“你不要?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冯舵把子,你说咋办?”
周立行这下不管嘴巴舌头痛不痛了,他极快地接话,“冯舵把子说他要跟范军长出……”
“出两倍的军饷支援!”冯显贵接话更快!
李参谋瞪大眼,这是怎么回事?
“退股!”冯显贵昂了昂头,努力把场面给圆满了,“今日既有咱八十八军的代表,更有二十四军的贵人,我光耀堂当真是蓬荜生辉,光耀满门!”
“二位参谋的意见,以及二位军长的面子,我光耀堂必须听进去,必须给到位。”
“各位放心,我双倍退股金,和忠义堂接触合约。”
半蹲半坐的冯争鸣慢慢站了起来,他半张脸上的血干了,面无表情。
周立行见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听到冯争鸣的声音。
他仔细看着,读出了唇语。
勇于私斗,怯于公战,无能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