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候,忽然听得外头闹起来,有桌椅打翻的声音,也有男子的哭喊呜咽,似乎是下人房那头出了事。
任荷茗叹一口气,道:“大过年的,这一早上闹个没完——”
虽然如此说,但姜侧侍一向不是个消停的,越是年关时候,府中上下都沉浸在喜庆之中,难免松懈,就越是容易出事。实在是闹得厉害,任荷茗说着就起身要去看,任蕴琭却一把拉住他道:“别去。”
任荷茗低头看一眼阿姐,见她神情虽淡,却说不得有几分冷意,微微一顿,旋即反手抓住任蕴琭的手腕向外走去。
任蕴琭倒是也默然跟他走了,只苦了小昙慌忙抱着斗篷追在二人身后,先给任荷茗披上白虎的,又给任蕴琭披上紫貂的。
外头闹着的自然是西院,只见一人一袭松花色云缎衣衫、头戴累丝红鸾钗,拢着一袭艳丽的狸花曳地裘衣,脸色不善地站在院门处,松花色鲜亮娇嫩,红鸾钗又艳丽华贵,本是极难衬人的颜色,偏生那人肤色雪粉似的白,弱不禁风的娇怯中别有凌厉美艳,便是瞧得出年华已逝,也依旧是令人看不腻的美人,不是旁人,正是姜侧侍。
眼下他柳眉斜飞,美中更添几分戾气,正让两个奴婢拖着个年轻的小侍往外拉扯,那小侍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嘴里塞着一块白布,显是挣扎了一番,堵住了嘴犹在大声呜咽,这时候则见任蕴珪奔过来拉住姜侧侍。
任泊峻是官员中有名的一表人材,若不是才学与相貌都十分出众,任荷茗的外祖母也不会挑中她将父亲下嫁,而姜侧侍年轻时能赢得任泊峻的心,连才貌动广陵的父亲都争夺不去,自然比如今更富容色,因而任蕴珪的相貌也是出众的,素日里娇养着,身上又一早穿上了今岁新裁的锦红色福寿团纹衣裳、大红繁华锦绣银鼠斗篷,更显得她脸孔白皙如琼脂,眉眼秀丽出众,然而或许是有位太过强势精明的父亲,她向来是有些软弱的,神态显得相貌无一丝棱角,像是个一戳就倒的棉花人,此刻也只敢低低垂着眉眼,怯怯地牵着姜侧侍的衣袖道:“父亲!父亲,求您了,烟彩他…”
任荷茗这才看出来,姜侧侍正在令人拖出去的那个小侍他是认得的——是前些日子分到他身边伺候的烟彩。
姜侧侍瞧见任荷茗,面露冷笑,道:“茗哥儿来得正好,这小子是茗哥儿身边的,如今要发卖了,也得跟茗哥儿说一声才合适——这小子在我那儿偷了东西,如今人赃俱获,往后我也给茗哥儿提个醒儿,身边的人可要看管好了才是,若是旁人以为茗哥儿仁善也还罢了,莫教人家觉得,茗哥儿不擅治家。”
任蕴琭听得他这句话,脸色不由微微一冷。
她对弟弟爱如眼珠,如今的心头大患无非是任荷茗能不能嫁到个好人家,能不能为人正室,能不能过好日子,而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的父亲,便是在姜侧侍的构陷之下被母亲这一句“不擅治家”夺去了管家之权,交到了姜侧侍手中,使得她们父女的日子更加过得危机重重起来,在任荷茗险些被害死之后,父亲处处为她们筹谋,心血急耗,终于不支,不得已将二人送回了外祖家,弥留之时,姜侧侍为避嫌疑,才不得已将治家之权转交给了祖父,至祝氏进门,便是祖父教导着祝氏管着,但姜侧侍此前已经掌家多年,尽得恩宠又有女儿在膝下,何处没有明里暗里站在他一边或是不大看得起祝氏的中立者,祝氏在府中调度起来,未必事事尽如人意。
任蕴琭一肩将任荷茗挡在身后,冷冷道:“姜侧侍既然这般说,不如说说这小侍偷盗了何物,再来验一验偷盗的过程?”
姜侧侍听了这话,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任荷茗再看看烟彩,这才明白过来。他夏日里及笄时,院子里添了几个小侍,礼仪事忙,他便随便点了几个。任蕴琭明年就要秋闱,而烟彩这小侍相貌上略略出挑一些,想来便是姜侧侍将他安插进来,借机接近任蕴琭,存着影响任蕴琭秋闱的心思,只是因为任荷茗向来喜欢在院子里留相貌讨喜的小侍,烟彩虽然貌美,却与朱杏、小昙也不过不相上下,才不曾觉出来。
不知是否是任蕴琭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反正眼下看来是任蕴珪与这小侍有了私情,姜侧侍是自食恶果了,如今他为了任蕴珪能专心学习不受打扰,便翻了脸要将这个背叛他的小侍发卖了。
姜侧侍转了转腕上一支赤红的玛瑙镯子,便下定了决心。他是绝不能让此事闹大的。且不说惊动老侯夫或是惹怒侯主招来惩罚,珪儿尚未娶亲,她的婚事关乎她是否能在世女之位上与任蕴琭一较高下,她与身边小侍胡闹这种事,传出去绝不好听,她本就是庶出,外祖又非助力,如此极易影响她攀上一位出身更好的夫室。眼下,姜侧侍反而投鼠忌器,只得是立起眼睛瞪向抓着烟彩的奴婢,一挥手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出去?”
任蕴珪看着烟彩被拖出去、泪流满面的凄惨模样,也是满脸的痛惜,拉着姜侧侍道:“父亲……”
然而姜侧侍只看她一眼,她便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姜侧侍一拂袖走了,她还懦懦留在原地,像尊手足无措的木头,只从余光里看着烟彩被拖下去,烟彩看任蕴珪这副模样,似乎也死了心,就这般被拖了出去。
朱杏忍不住道:“他自己还不是这么爬上来的,如今倒把人家发卖了,竟一点不觉得物伤其类么?”
任荷茗忙喝止他:“朱杏!”
说罢忙去看任蕴珪的脸色,然而任蕴珪只是低着头,眼中若有若无地泛着泪花,好似没听见一般。她是相貌很美的女郎,此时此刻,却如同风雨打透的红花,零落可惜。
她虽然是姜侧侍所出,但或许因是女儿,被姜侧侍宠惯坏了,误打误撞,心性反而单纯善良,不似其父兄那般机心深重,并未找过任荷茗和任蕴琭什么麻烦,甚至若不是姜侧侍时时耳提面命,她对任蕴琭倒有几分对长姊的崇敬之心。任荷茗对任蕴珪也并没有什么厌恶之心,然而她到底是姜侧侍用以作威作福的倚仗,将她视作自己的姐妹也是不会的,更多是对她怯懦、无能的可怜。
任蕴珪对烟彩究竟有几分真心?任荷茗不清楚。但至少,在她与烟彩相好、纵享情爱甜蜜之时,她不曾想过这对烟彩意味着什么,若是想过,便不曾为烟彩做过什么打算,而如今东窗事发,她也无力在强势的父亲面前保下烟彩。她的痛惜,有几分是真情,又有几分仅仅是对烟彩生得好颜色的惋惜呢?怯懦,无能,教任荷茗觉得可恨又可怜。
这份可怜说到底是有几分轻侮的,只是对任蕴珪而言,既没有什么意义,又感觉不到罢了。
任荷茗立在寒风之中,看着烟彩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重叠院墙之中,只觉得悲凉,不过是又一个被情爱所迷却所托非人的男人罢了,怎会不物伤其类。然而这是从始至终都在背叛他和阿姐的人,救下来也难料是否会是一条反口而噬的毒蛇,他无从开口相救。
最后还是阿姐轻轻拉他:“外头冷,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