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没养鸟,得等树梢上的燕雀来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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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岚吃了闭门羹,忐忑地去垂拱殿复命。尚药局主管药材,所辖官吏未必通医理,她看过点医书,只是粗通,皇帝的安排让人费解。不过福祸相倚,跑一趟苦差,得了个送药的机会。
在外殿等候一刻,里面通传完,内侍引她入内。
刘玚还穿着昨天那身水墨道袍,头戴玉莲花冠,手持鹿尾拂尘,盘腿坐在丹炉边。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两鬓微霜,眉梢长垂,长髯及胸,闭着眼看起来像个道士。
燕岚三言两语陈奏完,垂手站在旁边候旨。
拂尘扫过,刘玚轻叹,抚须道:“这孩子,真是让人越发摸不透了,说要来给朕请安,朕等她一上午,竟然被请到东宫里去了。听说你被传去立教殿,见到秦王了吗?”
燕岚称是,感觉这话没说完,紧接着就听到一问:“秦王如何?”
这种问题可以回答的层面太广,长相、才能、人品,但做父亲的这样问,应该不是问这些,她拜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丹炉里冒出缕白烟,刘玚双手团圈,念念有词,待那缕烟飘散,道:“音儿的身体看起来如何?”
早晨回到尚药局,燕岚冰敷脚踝,涂抹草药膏,此刻崴伤处不肿不痛,听到此问,被踢到处反倒隐隐作痛。
灭梁庆功宴后,洛闻音常年称病不朝,军报直送入府,武德殿形同虚设,时日一久,满朝皆知秦王殿下身体羸弱。
但皇帝显然不想要这个回答。
燕岚想来想去,眼前是那双桃花眼,脑海里还是那双桃花眼,间隙里挤出抹冷色,像是在给提示。于是她道:“臣没太看清,不过殿下似乎比常人白些。”
“嗯?你说白。”刘玚的声音略有起伏,眉梢抖动两下,笑道,“音儿长得像她母亲,自然比常人更白,朕的洛妃,曾经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洛闻音的母亲叫洛宓,本是一名琴女,宁泰帝即位第一年,就将她娶入宫封为妃,此后十余年盛宠不衰。照理说这类人不能进后宫,当时梁国几位老臣还幸灾乐祸,以为邻国出了昏君,日后必将衰败。
“不提那些了,还是说音儿。”刘玚甩动袖袍,端起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道,“你与她年龄相仿,没事多到安国府去和她说说话,顺便看看她的身体,也好叫朕心里有数。”
这席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燕岚反复咀嚼,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
看她面露疑色,刘玚解惑道:“去年音儿病着,连寒衣大祭都没参加,朕派太医去安国府,都让她给赶出来了,朕担心她讳疾忌医,误了病情。今年瞧着好些,朕便没再派太医去,这心里头还是挂念她的身体。你年纪轻,头脑灵活,要想法子到安国府去问疾,明白朕的意思吗?”
好家伙!燕岚咋舌,这颗烫手山芋可不好接。
哪有这样关心女儿的,父女间最基本的信任呢?她不能直说,委婉道:“臣才疏学浅,怕有负圣托,陛下挂念殿下,不如直接召她入宫。”
“不必召她入宫,过两日朕就能见着她。”刘玚说得老气横秋,“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要多走动。
燕岚从垂拱殿出来,心里直犯愁,站在殿前挪不动脚步。看着日影,心思先飘到立教殿,再飘到安国府,鬼使神差念了句:“洛闻音,我该怎么办?”
窗棂上的燕雀叫得欢腾,洛闻音打了个喷嚏,“啪”一声拍响桌案,燕雀惊起四散。
柳映真在隔壁翻阅市籍,整理铁铺名录,听到响动,推开隔扇,瞧里面的人微垂着头,扶额阖眸,吓得扔掉纸笔,忙不迭跑进去。
“原来如此,那就这么办。”洛闻音倏地睁开眼,“告诉府中所有人,以后燕医佐再来府上,任何人不得阻拦。”
柳映真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不假思索应下,走了两步脑子里嗡响,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是谁,顿足反复询问:“谁?您说谁?谁入府不得阻拦?”
洛闻音详细解答:“被你赶走的,替老头子办事那位。”
那时她病得厉害,可天下初定,怕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妄动,便把消息被封锁在府内,只称身体不适,以此来稳住大局,却也让掌权者疑心加重。
拒接太医入府,这场面上演得次数越多,皇帝越坚信事情有蹊跷,便越想派人到府中。这时候派燕岚来,名义上是探病,实际上是当探子。毕竟药师以用药为主,不像太医,三指一摸就能探出真假,身份上不易叫人起疑。
恰巧宫里这次放出的箭,是她需要的那一支。
送解药这个举动,将燕岚的软肋暴露无遗,一个想弥补过错的人,内心迟早会被击穿。
酉时用过晚膳,宫里派人送来寒衣祭礼服,领头的内侍再三叩首:“陛下再三叮嘱,今年寒衣大祭,请殿下务必前往明堂。”
洛闻音看着礼服,攥紧右手,藏起握在掌心的玉佩。
她不想去这场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