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剑之初还小……
可明明,比言随也小不了几岁啊,言随都能明白的道理,你为什么还是不懂呢?
他低眸,剑之初的眼中还带着懵懂与疑惑,度修仪曾经很喜欢这样的眼神,但现在,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你还要这样天真呢?无数次的点拨,甚至那一次,当着你的面废了流枋,当着你的面揭开那些丑陋,为什么你还要怀着这样不必要的信任?再这样下去,谁能保护得了你呢?总会被放弃的啊……
到底有些不甘心,度修仪又问道:“你觉得,师尹被冤枉了是吗?”
剑之初犹豫片刻,颔首应下了:“阿舅,本就是我……”
“我知道了。”度修仪不甚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剑之初鲜少见到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嗫嚅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度修仪也不再多言,他拍了拍言随:“这里交给你了。”
“言随知晓轻重的。”度修仪的吩咐,言随从无不应之理,有言随在,度修仪倒也放心,于是就这么离开了。
他关上门,抬眼望去,兰香馥郁,只是,再清雅的香味也抹不去内心的烦躁。自当日确认剑之初无恙,度修仪与无衣师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两个人默契地互不干涉,便连无衣师尹来镜水别筑看望剑之初也只能见到言随。
直到数日前,一羽赐命匆匆传来消息,无衣师尹被禁足,紧接着,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也被看管了起来。本来,界主还要派人将剑之初扣留的,只是到底无衣师尹还有几分薄面,加上剑之初重伤在身,界主最终也只能答应,暂时让度修仪看着剑之初。
这一切,是否在你算计之中呢?如果是,你又瞒了我多少事?
度修仪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他和无衣师尹本身就是互相防备的,他们中间原本该有道界限的,源于度修仪的未知身份,源于无衣师尹一界师尹的地位,哪怕有救命之恩在其中牵系,但那层关系实在太脆弱了,脆弱到几乎一戳就碎。就连无衣师尹与楔子那样的关系,两人尚且会决裂,何况他们本该那般脆弱的关系呢?
只是也不知何时起,那道界限越来越模糊,也让他渐渐产生了一些错觉,“好友”喊了那么久,他们终归不是真正的“好友”。
或许,是该重新划清界限的时候了。
度修仪第一次主动踏入了古来明祚,这里一如百年之前,只是不知为何,度修仪觉得,这里的灵气好似更浓郁了一些,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只是如今这并不是重点,只能暂且按下。
不多时,界主飘了出来,依旧是熟悉的光球。弭界主好似也有些惊奇:“度先生缘何主动来此?”
度修仪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剑之初今日已经醒来,还请界主示下。”
弭界主有些沉默,旋即轻叹:“这么多年了,吾与你见面虽少,但你应当也知晓,吾是信任无衣的。”
这时候,不是乱回应的时候,度修仪便只笑着,静待弭界主下面的话:“吾相信,无衣此举另有深意,只是,若是瞒着吾,吾也不好替他周旋啊。”
这是试探无衣师尹与他的亲疏关系了……
他与无衣师尹关系不浅,这是慈光之塔高层都知晓的事,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随师尹处理一些事情,所以,也不能直接否认。罢了,无衣师尹不是豁出去了吗?左右界主对无衣师尹又不会如何,那他也不必替无衣师尹瞒着,总归依他无衣师尹的能力收拾个残局应当不成问题的。
“不瞒界主。”度修仪苦笑,“师尹做了这些,却是为了慈光之塔。他对慈光之塔感情深厚,从不会做对慈光之塔不利的事,界主也是知道的。”
“吾知晓,不然当初也不会力排众议选他继任师尹了。”弭界主附和道,只是多多少少有些感慨,“他啊,对慈光之塔,最是关切不过了。”
“是啊。”度修仪敛了眼眸,无意识地开始把玩自己的折扇,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当日无衣师尹给自己的借口,他稍加沉默,也就一字不差地转述了出来,“他当日问吾,杀戮碎岛有槐生淇奥,火宅佛狱有魔王子凝渊,两人名扬四境,慈光之塔该如何?”
上天界从不插手这三界之争,三界之中,火宅佛狱有魔王子凝渊,杀戮碎岛有槐生淇奥,慈光之塔……确实该有个人了。相较于杀戮碎岛与火宅佛狱,慈光之塔并不擅武,界主也早已派人查探,那一天,剑之初在重重阵法之中独挑了四依塔内一百四十七位高手,这其中,还包括了众多英灵。因着当日民众对这件事异常关注,因此调查结果也是透明的。
这消息也传了有些时日,剑之初却并未受到人们诘责,慈光之塔太久没有过这种武学上的天才了,他们在武力上被压得太久太久,尤其是在四魌武会上,如今恰逢四魌武会在即,剑之初又有这种成绩,故被传为“慈光之塔的惊叹。”
说是惊叹,其实是希望吧……
度修仪却有些嗤之以鼻,剑之初一人就能代表整个慈光之塔吗?如果慈光之塔整体情况不变,那就算剑之初再厉害也撑不起来,况且剑之初的身份,实在是敏感。
“吾就知晓,他有苦衷。”弭界主叹气,“他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着,什么也不说,由得人误会。”
度修仪回道:“或许是觉得,有些事,不足道也吧。”
“罢了,既然说清楚了,那也该解了他的禁足了,还有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也一并放了吧。”弭界主道,再说起来,话语中竟是有些感慨,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意味,“这些时日,没了他,朝堂都要乱了。吾这身体,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中用了些,还得劳烦他为吾看着。”
“想来师尹并不介意。”
岂止是不介意?无衣师尹怕是巴不得把自己的时间精力都扑在慈光之塔……
“那便由度先生亲自去宣诏解了无衣的禁足吧,想来他也自在些。”
这一步……度修仪不由得皱眉,弭界主不该如此草率才是,尤其是在无衣师尹这个问题的处理上,这未免也太简单粗暴了,尤其是,还要让他去宣诏,更是不对劲。但如果按照他的猜想,弭界主又是何必?
见他久久不应,弭界主自然不能一直等下去,便开口询问,这一次,却带上了说不出的的威严:“怎么,度先生介意?”
“宣诏这种事,是否还是应由界主身边的人去?”度修仪试探性问道。
弭界主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颇为爽朗:“无妨,先生自去便是,旁人不敢说闲话的。”
看来这一遭不去不行了,也罢,去了又何妨?
带着弭界主的诏书,度修仪心思沉重地踏上了去流光晚榭的路,还未走近,便听见了一阵琴声。一听,度修仪便知道是无衣师尹,曾经无衣师尹还为学子之时便时常弹琴,烹茶弹琴,最是高雅不过。尤其是,度修仪见过无衣师尹与楔子一起的时候,一人弹琴,一人以舞相和。只是后来,无衣当上了师尹,他舍了琴,弃了茶,一心一意扑在政事上,昔日喜好被一点一点磨灭在政事的繁琐之中。
流光晚榭最新添置琴,还是无衣师尹初登师尹之位时度修仪说的,该在竹林中添把琴。
想到这里,度修仪心下又是一阵说不出的的感觉,他急忙清了思绪,进了流光晚榭。果不其然,竹叶摇曳,无衣师尹正于林中弹琴,只是他身旁不是茶,度修仪闻见了一股酒香。
等他走近,无衣师尹适时停下,他不曾抬头,只是轻笑,却也有些感慨:“许久未弹,手都生疏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并非你当初那把琴。”度修仪如斯回道。
无衣师尹对此并不作答,只问道:“好友该宣诏了吧?”
果然,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罢了……
简单地宣了诏书,度修仪便将诏书递给了无衣师尹,也并不愿多留,他还记得,两个人现在该是冷战才是,于是转身便要走。无衣师尹却在身后道:“多日未见,好友便只有这样吗?”
“不然呢?”度修仪冷哼。
冷战,本来就应该有个冷战的样子。更何况,这件事中,做错的并非是他度修仪,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度修仪先低头。
“吾今日忽有所感。”无衣师尹轻叹,他这句话也引起了度修仪的兴趣,见度修仪回了头,无衣师尹的视线转向了一旁案上的酒壶,“吾想饮酒了。”
“想饮便饮,与吾何干?”
“但吾,却想与你共饮。”
度修仪一时有些怔愣,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直到确认了是无衣师尹,才道:“可惜吾并不擅饮,你另找他人吧。”
“恰好,吾也并不擅饮。”无衣师尹并没有轻易饶了他,只道,“所以,你与吾只需小酌便可。”
“不必了。”度修仪颇为生硬地拒绝道,无衣师尹终于缓缓抬头,望进度修仪眼中,此时此刻,度修仪的脸上都是冷的,无衣师尹从未见他对自己露出过这般神色,饶是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乍然看到,还是有些不适应。
人都是会被惯坏的,两个人的相处中,说的好了是互相包容,但其实总会有一个人不住地去包容另一个,并不是计较多少的问题,而是确实就是如此。一旦有一天,这个人选择了不再包容,那这段感情,实在有些岌岌可危。
“这一次,是吾错了,吾先向好友赔罪。”无衣师尹倒也坦然,他和度修仪说不上什么不可分离,毕竟曾经也只是面上交情罢了。无衣师尹也无法否认,过去这百来年的相处也的确为两人的关系添上了些难以割舍的东西。也不是放不下舍不掉,只是总归,不该为了这种事舍掉。
为了维持这段脆弱的关系,两个人总有一个要低头,很明显,这次度修仪是不可能地头的,无衣师尹也不介意这样低头一次,总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都有数。
度修仪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他好似看出了些什么,只是还是如了无衣师尹的意,停下了脚步。无衣师尹也起了身,引着度修仪坐下,他为两人添上酒,自己率先举杯:“今日不谈政事,只论交情,这一杯,是无衣多谢好友谅解”
在度修仪的目光中,无衣师尹一饮而尽,颇有些潇洒之意。度修仪缓缓地转着手中酒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或许就这样他们都默认了原谅,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一顿酒能抹去的,那是扎在心里的刺。
到底,他也没多说什么,便当舍命陪君子了,只陪无衣师尹这一次。于是,同样的一饮而尽,只是他却没有无衣师尹那么潇洒,终归甚少饮酒,他这一杯下去,只觉喉间火辣辣的,不由自主地便咳出了声。无衣师尹无奈起身,走到他身后,为他拍了拍背:“吾又没说让你同吾一般,都说了小酌即可,你慢慢喝便是,何苦喝这么急?”
“那你不早说?”度修仪边咳便埋怨,没好气地睨了无衣师尹一眼,从无衣师尹的角度,只看到那绯红的眼尾,一瞬间,犹如飞红流丹。他早就知道,度修仪的相貌是极好的,只是从未意识到,这般相貌也堪称勾魂摄魄。
好在无衣师尹本也不是会为美色所迷之人,怔愣一瞬便也调整好了心绪,急忙回了自己的座位,也不多言,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度修仪聊了起来。说了不谈政事,他也不会自找霉头,左右可聊的话题多了去了,两人就这么边喝边聊。
直到月上梢头,夜风微凉,恍然间,无衣师尹抬头,度修仪一手撑头,脸上泛着红晕,迷蒙的眼彰显着主人已是醉了。有的人不擅饮并非借口,是真的不擅饮,而有的人却真真是借口,只是为了把人留下来的借口,到了如今,神思还是清醒着。
无衣师尹细细观赏着眼前人,他见过度修仪很多模样,笑着的,带刺的,生气的,不正经的,甚至为了讨糖吃近乎撒娇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这般醉态。他并不像旁人一般醉酒之后有多放荡形骸,就这样直接睡了过去,倒也算得上省心,只是脸上的红晕实在不正常,活像涂了什么胭脂水粉一样。
他又惊觉,自己不该这么盯着一个人看,这实在不像他平日作风,兴许也是醉了吧,那这一顿酒,便该喝完了……
得庆幸流光晚榭之中有为度修仪准备的房间,无衣师尹看了度修仪好几眼,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将人抱走。忽而风起,他停下脚步,抬眼望去,月色皎洁,回身望去,是交缠在一起的影子,无衣师尹敛眸,并不多言,又转回了低头看了看醉酒的度修仪,踏着清辉步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