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怜惜让他轻易忽视了许多,也在他心中刻下了许多。
或许是月色太好,或许是情绪泛滥,曲怀觞第二次越了界,他抚上了归柳公子的脸颊,动作轻柔,带着珍视与怜惜,缓缓拭去了归柳公子脸颊上的一点泪痕。
“你当然是个很好的人。”曲怀觞用最坚定的语气回应了归柳公子的问题,给了他最难以置信的答案,“聪慧过人是你,温柔忍让是你,有情有义也是你。好友,你是个很好的人,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这几乎是归柳公子从未听过的评价。他的人生虚度了太久,前二十年,萦绕在耳畔的是数不清的夸赞,但他所有的一切被埋在神的光环之下,好像他无论怎样,都是理所应当,因为,有神。
此后数十年,他从极高极高的云端陨落,伴随着他的是数不清的唾弃,他过往被赞颂的、被推崇的都在光阴之中转变为了被指责的理由。从前夸他端正自持,之后责他表里不一;从前夸他能为过人,之后责他祸害天成。人世冷暖,不过如此。
再之后,他欲求答案而不得,跟随霁遥而去。他变成了霁遥眼中极好用的工具,霁遥盛赞他的前后不一。直到最后,他的数百年光阴终于获得了回报,他从霁遥口中得到了极好的评价。
那个女人欣慰地拍着他的肩:“你做得很好。”她用数百年光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以言语浇灌,直到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不用她再多插手,这棵树也能随她心意去捅天。
父子反目,是那个女人精心筹划的戏码,而他,是她细心培育出来的刀,刺向神明的刻骨一刀。
所以,“做得很好”,意味着刀成了,意味着,那出戏即将要到高·潮了,也要谢幕了。
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他,这样只评价他。一个“好”字,几乎能颠覆他过往所有认知。
归柳公子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笑意未改,却平白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伏龙,你不了解我。”
曲怀觞也是笑着的,是自信与坚定的笑,好像能给人无限勇气一样:“不,我了解。”
“你不了解!”归柳公子声音高扬,又带着急切,仿佛迫切地要反对什么,又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你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曲怀觞根本不接他的招,语气还是十分笃定:“我不认过去,只认现在,只认现在我眼中的你。”
“一叶障目……”
归柳公子反复喃喃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的恐慌,才能证明曲怀觞的错误。
“好友怎知是一叶障目,而非窥一斑知全豹?”
曲怀觞的坚定轻易激起了归柳公子的反抗:“那你可知,若按你平生所学,吾实乃十恶不赦之人。”
“嗯?”曲怀觞似乎被挑起了疑问,复又失笑,“好友莫开玩笑。”
“绸缪数年,为图弑父逆天,夺人命不知凡几,如此,也称得上你口中的‘好人’?”
寥寥数语,不知掩盖多少血雨腥风。曲怀觞曾大致猜测过归柳公子的过往,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现实的残酷远非猜测想象可比。他没有第一时间给归柳公子回应,而是想到了许多,想到风起,木叶飒飒,想到归柳公子收拾了情绪,自他手中抽走了那片枫叶,作弄般扫了扫他的脸颊。
曲怀觞无奈抬手,止住了归柳公子的动作,却并未收回枫叶,只是又一次握住了归柳公子的手。白衣公子用温和又坚定的声音向眼前人许下了诺言:“无论你过去如何,怀觞认识的是眼前的你。倘若真如你所言,我相信,你有苦衷。怀觞会一直等着,等你愿意向我说明的那天。如若真有所谓罪孽,此生,怀觞愿陪你一同偿还。”
那片枫叶终于还是飞走了,或许顺着来时的方向,或许飞往了其它地方,总之,将这片天地留给了两个人,为那个人难得的敞开心扉留出了私人空间,也为他留足了颜面。
于是,狭窄的天地间,曲怀觞终于听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一本《玄机神录》能激得归柳公子那么大的反应。
有些事,压抑得太久,总想宣泄。
然而,他将往事记得那般清楚,足以证明那些岁月在他心上烙下了怎样的伤痕,足以证明曲怀觞眼前这个人时至如今,仍未逃出过往束缚,只是一直在伪装,装出强大、不在意、无所谓的模样,装得险些让人以为他当真是那样不问凡尘,洒脱自在的样子。
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可归柳公子却抬手,掩住了曲怀觞的眼睛,掩去了那成倍的肉眼可见的怜惜:“不要这样看我,伏龙,我不需要你这样看我,永远、永远不要这样看我。”
会让他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可怜。
“作为好友,教我同你讲一句简单的‘过去了’,我是不愿的,想来你也不想听。”曲怀觞说了一句十分无关紧要的话,面上神色未变。
“那你想说什么呢?”
他淡然地摘下了归柳公子的手,缓缓睁开双眼,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些许泪痕。曲怀觞轻声一叹,他自然懂归柳公子的想法,如他这样的人,是最不愿被人可怜的,他们都有自己的骄傲。可那样的过往,怎么可能不教人心痛,不教人怜惜呢?
他又一次为归柳公子擦去了那点微末痕迹。
“我只是想说,怀觞心痛好友历经磨难,恨不能以身而代。但,怀觞庆幸,过往种种皆成云烟,此时此刻,好友仍在眼前,怀觞亦能陪同在侧。我亦期冀,好友未来之路,往来无虚客,知交同相济。”
归柳公子被他这话说得微微一愣,最终,收回了自己的手,头却慢慢低了下来,凝视着眼前那杯茶,那杯他怎么都难还的茶。许久,方笑了起来,随后低声道:“好友啊好友,你还真是……”
这样的温柔,他生平罕见的温柔,教他怎么舍得拒绝,又怎么舍得离去呢?
“所以,现在,应该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和云霓姑娘是怎样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霈云霓怎么可能放任归柳公子一个人回来?那样的失落与沮丧,也不可能是霈云霓出了什么事,只可能是他们两个之间出了事。
他这段话,直接将归柳公子拉回了那段争吵,他们几乎摒弃了所有的体面,将言语化作利刃,深深地埋入这数甲子以来最亲近的人心里。
归柳公子也知道,到了这时候,再瞒着曲怀觞也无用,眼前人实在太过敏锐。是以,他只能苦笑一声,将他们的争吵如实道来,沉重的声音道出万分无奈:“是我之错。如今,我已先将她送至寒光一舍,待之后……我去接她回来。”
曲怀觞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将事情折腾到这种地步,但是他也能料想到,那时的两人该是怎样失去了理智,又是怎样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越是亲近,这个时候,伤人越深。
“虽依好友所言,云霓姑娘留你身侧,是有所图谋。但我想,这许多年相处,她究竟如何,想来好友才是最清楚的。同样,好友究竟如何,想必她也是清楚的。”
“越在意,越易受伤。”曲怀觞三言两语道出了隐藏在那些言语下的情绪,“想来好友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根由何在,欲要解决,怀觞可做不多,只看好友。”
归柳公子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没有人能帮他,只能自己面对,是以,微微颔首,沉声道:“我心中有数,会接她回来的。”
“那便好。”
明明只是一场谈话,却好似消耗了许多精力,不过好在,所得结果还不算差。曲怀觞注视着面前人,终于展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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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传讯,是枫岫主人惯用的手段。拂樱斋主不知道因此接到了多少枫叶,那些枫叶有的被小免拿走藏了起来,有的被拂樱斋主自己放了起来,只有这一次,他险些捏碎那脆弱的叶片。
盖因那张令人生恨的脸甫出现在茶盏之中,就率先对他发出了嘲笑:“听闻归柳仓促搬出拂樱斋,看来好友待客之能有待增进。”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思及接下来的话大概不适合小免听,拂樱斋主用千丈青轻轻松松地就支走了小免,这才回道:“看来好友之耳着实异于常人,如此距离,如此时间,便能探听清楚。想来好友耳力这般敏锐,只怕平日深受困扰。”
白日才起矛盾,归柳公子便雷厉风行地搬了家,拂樱斋主眼见着他挥袖间复原了居所,便可知此事于他而言,只是随手可为的小事。也只有到了此时,拂樱斋主才明了,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所谓的来不及修建,暂时借住,大概只是某人心之所向,他自愿留在拂樱斋,且有长住的架势。然而,那片心似乎截止在了今日。
拂樱斋主说不出来自己的情绪,但总是莫名失落。
直到夜里,本来就心气不顺,枫岫主人居然还特意传信嘲笑,拂樱斋主的怒火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他冷笑一声,同样开启了嘲讽模式:“就算是搬走,也比他从未考虑过你强。”
“唉,没办法,谁让好友体贴入微呢?吾心甚慰。”想也知道这个好友不是说他拂樱斋主的,这人明摆着是向他炫耀。
但这又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一个不靠谱的人,居然还这么自信地跑来炫耀,拂樱斋主都为他感到羞耻。
“好大的脸面!”拂樱斋主轻哼,毫不犹豫地戳穿了枫岫主人的懒鬼本质,“若是住去了寒光一舍,只怕今时今日,灵堂都已撤了。”
“哎呀呀!好友啊好友,你总是这样亲力亲为,枫岫佩服。”老神棍羽扇轻摇,茶盏之中忽然换了一张脸,是霈云霓面无表情的脸,“无论他身在何处,总归不必吾等多加操劳。对吧?云霓姑娘?”
见惯了她素日嬉笑怒骂、生机勃勃的样子,乍一看这副模样,拂樱斋主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没等他说话,眼前又换成了枫岫主人的脸。
附带的还有霈云霓冷冰冰的话:“你们吵嘴,莫要拿我做筏子。”
枫岫主人无奈一笑,只能帮她解释道:“云霓姑娘心情不好,归柳尚且未能从她这里讨得好处,还请好友见谅。”
一句话,立马让拂樱斋主想起来了白日的事,霈云霓确实未曾跟随归柳公子回来,这是十分罕见的。
他突然明白了白日里,为何归柳公子那般失态,为何曲怀觞会问出那样一句话。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好像已经不懂归柳公子了。那么明显的事,他居然要枫岫主人提醒,才能反应过来个中关窍。
拂樱斋主不再言语,他不敢也不愿让枫岫主人看自己的笑话,只能微微抿唇,暗地里却悄悄握紧了双拳。
他好像又慢了别人一步,从前,是慢了无衣师尹等人一步,这一次,是慢了曲怀觞一步。
明明自四魌界开始,到现在,他应该从未慢过才是。
据闻,度修仪是被无衣师尹、楔子捡回慈光之塔的。
可他同样捡到了那一点残魂。
他们在慈光之塔一起生活,可他亦同那点残魂朝夕相处。
这些年以来,他分明未曾慢过,无论是昔日朝夕相处,还是如今毗邻而居。但他又好像慢了很多很多。
或许,他与这些人从来只有一个区别。所有人里,只有他,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被这个人遮掩的过往。
于是,连带着他,也要被一起掩埋,一起成为被掩埋的过去。
于是,哪怕到了苦境,哪怕他们早已互相清楚彼此的身份,却都不愿挑明,不愿更进一步。
一声“好友”,至亲至疏。
大概,凯旋侯的那些记忆该随着那点被融合的残魂一起消失在世上。
大概,这个人从不愿站在他这边,一如当初,义无反顾地回了慈光之塔。
拂樱斋主终于捏碎了那片枫叶,将冷茶一饮而尽,许久,才扯起了僵硬的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冰凉的笑。
或许,总是他被影响的太深了,总是凯旋侯对这个人太心软了。
听闻,许多年前,慈光之塔出了度修仪的通缉令。所以,有些事,慈光之塔可以做得,无衣师尹可以做得,为什么他做不得?为什么火宅佛狱做不得?
这时候,心中的火似乎才渐渐消去。夜色渐深,拂樱斋主的头脑却格外清醒,他独自躺在凉亭之中,目光却似跨越千山万水。
而另一边,头一次被拂樱斋主单方面断了传讯的枫岫主人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完全没有惹恼霈云霓一样。
霈云霓就见不惯他这副模样,自打到了苦境之后,楔子本来就神棍,现在越来越神棍:“你笑什么?”
“时隔数年,吾观医使依旧青春,实在高兴。”
霈云霓的眼神陡然不对劲起来,她合理怀疑这人在骂她。
枫岫主人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有时候,确实会羡慕霈云霓,这许多年,她似乎从未变过,她永远不去想那么多,所有的心思几乎都挂在脸上,就算有一些想法,也永远藏不住多久。
这是他们这些人从来不敢想的事,毕竟,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表现,只会送他们提早步入黄泉。
“放心,吾不会劝你原谅。”枫岫主人悠然起身,行至一棵枫树旁。蓦然,他蹲下了身体,捡起一片枫叶,对月一看,回头浅笑,“吾与云霓姑娘,不,或者说,观星台医使,作个赌,如何?”
那片枫叶随风而起,徐徐落入霈云霓手中。霈云霓抬眼望去,月色皎洁,红枫簌簌,紫衣人似欲乘风归去,宛如仙人下凡。
不,其实还是老神棍,一个被所谓的登仙道与观星台联手造出来的神棍。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