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门锃亮的老钱吼那人:“我跟着我兄弟去,支应着他点,你们一个个的别蹬鼻子上脸啊!知道不!”
产妇情况很严重,臀位,且胎儿过大,生产异常艰难。
令琛努力了很久,最终孩子平安降生。
他的脸色比产妇还苍白。
只有他知道,这个过程多么凶险,逆位顺产,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
小梅妈过来给他下跪:“令大夫,谢谢你,谢谢你!”
令琛连扶她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妇没事就好,还要密切观察。”
家属讪讪点头,尤其小梅丈夫,脸都涨红了,老钱见状没好气:“这时候想起我兄弟了,不说人家不正经么!”
他可还记恨这人说大男人学什么妇产科,不就是想当臭流氓。
“我不懂,我愚昧。”小梅丈夫说,他今天可是见识了,生生从阎王爷手下抢人呀!
老钱哼了一声。
老钱扶着令琛回宿舍,一边走一边念叨:“就是害怕开刀,你说说,啥人嘛,人命关天的事,不听大夫的!”
他把人放床上,还蹲下给脱了鞋:“行了,歇着吧,饺子一会我给你送来。”
“不用了,帮我跟大娘说对不起。”
“妈的,别穷讲究了,眯着别睡啊,吃了饺子再睡!”
他风风火火的走了,逼仄的房间光线昏暗,安静。
令琛侧头枕在枕头上,发胀的头脑逐渐退热,神经却尖锐的周身疼痛,手也在不自觉发抖。
冷不防滴下几滴泪。
他慢慢用手背擦去,仿佛劫后余生,茫然问自己:我做的对吗?
对吗?
神经质地重复了几遍,直到摸到身下松散的床单,瘦弱的男人终于有了活下来的实感,又为了证明什么,像个医学院的新生一样把整个救治过程复盘了两遍到三遍,喃喃自语道:“没有问题,我没有问题,我履行了职责,还保全了自己。”
他在空旷狭窄的房间里放声大笑,墙壁微微震动,心里充满苍凉和喜悦。
仰躺在床上,令琛简直想一辈子沉睡不醒。
老钱端着铝饭盒进来,踢了躺尸的他一脚:“快点,起来吃饺子!”
家常的饺子拥挤的在黄旧铝盒里,袅袅冒着热气,主人一路把它揣怀里带过来,非家人不能有的亲切踏实。令琛爬起来,没筷子用手抓一个吃,饺子太大,塞得满眼都是眼泪。
老钱洗了筷子来,笑道:“我妈就爱包大饺子,吃着过瘾。”
老太太干儿子吃得头也不抬:“好吃,大娘做得比我妈做得还好吃。”
“你们那不吃饺子吧!”老钱无情揭穿。
“你说说你们有文化的人哈,一个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小鸡崽子似的,咋扯到学问上就使不完的劲呢!”老钱看好兄弟凶狠塞饺子:“对,就跟你现在饿了八百顿这样,瞅着还怪吓人的嘞!”
令琛抽空抬头:“那屋啦乌拉屋汪!”
“啥?咽下去好好说话!”
“因为我们心里有希望!”
“有希望,有希望。”老钱念叨这几个字,心里好像很敞亮,他也不深究,从衣兜里掏出封信:“喏,门房大爷给我的,呦豁,大城市的来信!”
他顺口念念:“令——群——先,这谁啊?”
“我女儿。”
“呦,长得随你得多漂亮。”
令琛从笔记本里拿出照片:“这是她之前寄给我的。”
照片上的姑娘斜挎军绿色布包站在正中央,腼腆的笑着。
老钱眼都直了:“多漂亮的大闺女,嗯,长得像你,又白净又秀气!”
他都想说介绍给自己当儿媳妇了,想想自家小子那个熊样,是万分配不上的,于是只好遗憾的说:“找个机会让闺女来咱这,让她大娘给做好吃的,好好稀罕稀罕,我媳妇就喜欢你闺女这样式儿的。”
令琛说:“一定的,我让她来看看爸爸生活这么多年的地方。”
还要见见你们这些热心淳朴的人。
深夜,令琛照旧写完心得笔记,打开了女儿的信。
娟秀的钢笔字写了一页又一页:
爸爸同志:
当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您的女儿群先已经走出这一届高考的考场,满心期待大学生活了。虽然现在复习的时间很宝贵,但我还是挤出时间给您写信,因为我最近身边发生了很多很多事,让我想向亲人倾诉,另一方面,其实经过自我检测,我认为凭我的实力考上您的母校不成问题,所以就趁机小小放松一下。”
令琛嘴角泛起微笑,仿佛看到群先小时候翘着鼻头骄傲的模样。
爸爸,首先我想告诉您一件看似不太欢乐的事情:我和志诚分手了。写下这句话时我也很惊讶,到现在我竟才有分手的实感,毕竟,从小时候起,志诚就是我最好的玩伴,我一直相信,我们两个的友情,和爱情是世界上最坚固,最能经受时光检验的东西,我们会像您和妈妈,耿叔叔和柳阿姨那样,相亲相爱,携手相伴到老。请您不要为我们感情的破裂伤心,虽然分开时很草率,但经过长时间的阵痛和思考,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都太骄傲了,像两只伤痕累累的刺猬,互相背对着宁死不肯用柔软的腹部拥抱。志诚不能面对残疾的事实,其实我也不能面对,虽然之前鼓起勇气说了会永远在一起,但其实内心非常忐忑,志诚已经不是原来开朗,包容的大哥哥,而我,非常需要稳定,能支撑人生的另一半。
诶。
令琛叹了口气,摸了摸最后一句话,他总觉得信纸上洇湿褶皱的部分是群先的眼泪。
您了解我,我分手后当然会做些当时痛快,之后追悔莫及的事情。但这一部分我羞于在信里面提起,索性现在我过得很好,江江和柳阿姨帮助我很多,所以等您回来,我再慢慢告诉您吧。接下来我想提起一个人,她实在太美好了,所以我决定另起一段,不把她和奇怪的事情安排在一起。
“小破孩子。”令琛万分在意这个“羞于提起。”
她叫做张淑琴,曾经是志诚的未婚妻,但现在已经不了了之,据我看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您不要误会,我并不因此嫉妒,好吧,曾经可能嫉妒过,但现在,我真心实意的为淑琴感到高兴。对了,她说我的名字很好听,听起来就积极向上,希望我给她也起一个用于来往通信的笔名。我依照她喜欢读书的特点,为她起了“书勤”这个名字,您觉得怎么样?我是认为非常符合她的气质。当然,喜欢读书只是她身上其中一个优点,这个女孩阳光,热情,心地善良,勇于改变自我,还富有同情心和体察世间一切美好的艺术气质,您知道吗,她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这多不可思议,她身边没有为她提供便利的人,我因为您选择了医学,而淑琴,则因为内心对表演的热爱孤身走上演艺的道路。我万分希望她成功。
淑琴用她的真诚赢得了所有人的心。我想过,如果我处于她刚来耿家时的处境,应该怎么做才好。左思右想,我不得不承认,我不可能做得比她好。揭开生活虚伪的面纱之后,我没有勇气笑着生活。而淑琴从不怨愤,她选择面对。志诚哥在她的鼓励下,戴上了假肢,虽然现在还跛着,您要知道他当初是连房门都不肯出的。还有柳阿姨,淑琴理解她作为母亲的不易,包容她的敏感和疑心,现在两人亲如母女,连志诚都靠边站,哈哈,他已经失宠了。当然,被救赎的还有我。爸爸,如果您见到半个月前的我,可能会拒绝相认,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做了一场梦,那个我太糟糕了,我把所有关心我的人都赶走,又怨恨他们不肯厚着脸皮向我靠近。很讨厌吧,我自己都觉得讨厌,可是淑琴说,她管我,她要和我做朋友,即使扔掉耿志诚,也要和我做朋友。我当时望着她,连呼吸都忘了,怎么会有女孩这么温暖,像你走时候给我留下的讲义文稿,还像妈妈给我织的那双粉白相间的小手套。我问:我们不是情敌吗?她说不是,比起情敌,当朋友她会更高兴。
我重拾了生活的自信,即使没有爱人,我也会坚定的走下去。爸爸,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真的太快乐了,比找到嫁人归宿这种事快乐千倍百倍。真希望能早点认识淑琴就好了,我希望能早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索性我们是一对亲姐妹,她学表演,我学医学,共同在各自的领域上发光发热。爸爸,您找到这样的人了吗?淑琴说她看的书里有一句话:“电影像无数落下的雨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落在谁身上,不晓得在什么地方会感动到谁。”我觉得这句话真美妙,我和淑琴,就是不同人生,不同阅历的两个人,因为各自心存理想,有着相似的情感共振,如果有天淑琴拍了部家喻户晓的电影,她的情感中会有我,而我救治的千千万万个病人,其中必然有淑琴勇气的影子。
令琛摘下眼镜,他流泪了。
仔细又看了一遍这一段话,他接着读下去:
已经写了太多字,夜也很深了。爸爸,请你快点回来,回到你热爱的轨道上去,我现在理解了你的热爱,并且因为你的坚持感到无比自豪。且让我们继续不合时宜下去吧,这辈子注定学不会灵巧,那就像淑琴一样,学会以真诚取胜。爸爸,祝福您。
您的女儿,群先
令琛放好信纸,起床披衣,拧亮老钱家台灯,在床沿上写自己的病例笔记。清瘦的身形单薄,可是看上去又那样坚不可摧,他想,他也找到了与之共同奋斗的人,并且,准备一辈子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