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什么?”寒生不耐烦道。
水山没有生气,依旧自顾自道:“那,你在这长达三百年的等待里……有可能,会忘记你等的那个人吗?”
“你什么意思。”
寒生的声音忽地就冷下来了。
水山扭头看他,见他明显是动了怒,两只手在身侧抓得紧紧的,低着头,叫人看不见他的脸。
寒生道:“既然是我要等的人,我可能会忘记吗?不过是三百年的时间而已,我能活那么长时间,区区三百年,我有什么等不了了的?”
“更何况,我和他在一起呆了两辈子,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看着他出生长大,与他相识相认,最后在别人口中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在这三百年的时间里,我每天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等他,我时时刻刻想着念着,你觉得我有可能会忘记他吗?”
“……”
水山被寒生抨击得无话可说,也不敢再说别的了,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上那张灯谜上剩下的谜面。
“这个……饥饿去无食,去掉食字旁,剩下的应该就是‘我’字吧,这个还挺简单的。”
寒生没心情再理他,抱着胳膊转到一边,看别处的热闹去了。
唯余水山还在一个人自言自语:“故人想永共,故和人合在一起,就是‘做’字;还来还要走,还去掉走之底,只剩一个‘不’;至死都相遇……”
“我知道这个谜底是什么了!”
寒生没有转头看他,只是面无表情道:“哦,是什么。”
水山抓住寒生的手,掰动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目光炯然地注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忘记你,我做不到。”
寒生眨眨眼睛,久久地愣住了,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这个灯谜的谜底,不禁脸一红,偏过头道:“哦,既然猜出来了,就去和老板兑奖吧。”
猜灯谜的老板闻着味就过来了,水山把谜底同他一说,老板立马拍手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二位公子可真是利索,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来来来,这是送给二位的礼物,还有两个花灯,你们看想要什么样的,在这里面挑吧。”
寒生的手上被塞过来一个小布袋,他打开一看,发现是几个雕着花的小黄饼,闻起来香香的,于是问水山道:“这是什么?”
“嗯?”水山探头一瞧:“这不是月饼嘛,看着还挺好吃的,不知道是什么口味。本来还想着等下去买呢,正好老板送了,可真巧。”
寒生傻傻道:“为什么要特地去买这个?”
水山道:“今天是中秋呀,每年中秋都要吃月饼的,寓意着团圆,同时祝愿身边的人都能够健康平安。你以前没有吃过这个吗?”
寒生道:“没有……”
寒生在人类地界漂泊这么多年,虽然多少也知道人类每年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节日,但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
一是因为他根本没心思去参与他们的热闹,每天就只是计算着陆溪屿还有多久能够回来;二是因为他没有钱,也不知道上哪里可以赚到人类的货币,根本买不起这些吃的,于是就从来没有尝过。
水山从袋子里面拿出一块递给寒生:“你尝一下,很好吃的。”
寒生接过,试探性地小咬了一口,发现竟是意外地甜,不禁有些开心,又是张嘴一大口下去,两三下把第一个月饼吃完了。
而那边,水山弯腰在一堆花灯里挑挑拣拣,找出了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提起来拎到寒生面前显摆:“当当当当!小鸟灯!和你一样!”
寒生从口袋里又掏了一个月饼出来,边吃边道:“为什么和我一样。”
水山道:“你的原形是小鸟呀,这个花灯又做地很还原,就和你的本体一模一样。”
寒生含糊道:“……什么东西,我分明是雪鹰。”
水山则固执地说他就是小鸟,还把他往花灯前推了推,叫他也选一个。
寒生随意扫了一眼,拿了一个中意的,举起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只灰狼灯。
“哈哈哈。”他居然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把灯拎到水山面前,同他道:“你看这个狼,做的好丑,像你一样。”
水山本来看见寒生笑了,也跟着笑,结果听见他最后一句,顿时就笑不出来了,不满道:“什么啊?我很丑吗?”
寒生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确实有点。”说罢,像是怕被他打,偷笑着扭头往人群里跑去了。
水山又气又无奈,怕他跑丢,拎着自己的小鸟灯也追了上去。
寒生一路跑,跑到一个人群更加密集的地方,不知道这是哪里,停了下来,踮起脚四下望望,听见有人喊道:“快快,都站到高处去,离河岸远一点,下一波潮水马上就过来了!”
他刚心道:什么潮水?下一刻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是观夜潮吧,每年中秋晚上都会有的,潮水从河道口涌进来,一浪接一浪,来势很猛,看起来十分壮观。”
寒生一回头,就看见水山提着灯站在他身后,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月饼口袋,伸手道:“给我也吃一个。”
二者一手抓一个月饼,眼巴巴地看着前方,想要眺望到大河的影子,入眼却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水山忍无可忍,拉着寒生的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路向前闯荡,爬到河堤高处一个勉强空旷的位置,停了下来,道:“这里应该差不多了,等一会儿吧,潮马上就来了。”
寒生点点头,继续吭哧吭哧地咬着手上的月饼。可能是因为站的地方没什么人,秋日的凉气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恰逢一阵风吹过,冻得寒生禁不住一哆嗦。
但这种冷意很快就烟消云散,周身环绕上来了一股暖流。寒生回头一看,发现水山竟是在他的肩上披上了一个披风,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垂眸看他,眼神里意外地有些心疼:“都入秋了,怎么不多穿点?”
寒生脸一红,把视线移开:“就一件衣服,穿什么。”
水山有些惊讶:“那你……怎么不多买点?放衣柜里换着穿呀?”
寒生道:“哪里有衣柜?”
水山道:“你住的地方没有吗?”
寒生道:“我没有住的地方。”
“……”
水山脸上的表情久久凝滞住了,满是不可思议,像是完全无法想象,寒生独自在人类地界,每天到底是怎么过的。
“那你每天……”
水山说着说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很多的话想问,你每天住在哪里,在哪里吃饭,白日都做些什么,身上有买东西的钱吗?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大抵能够知道,这些话一旦问出,从寒生口中得到的,全都会是否定的回答。
大潮没有给他们沉默的机会,很快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巨大的浪花拍打在岸崖上,掀起的湿润水汽将他们的衣袍都沾湿了。
寒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度以为自己会被江水卷走,吓得提着手里的花灯捂住眼睛,扭头要跑。却是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紧接着被对方死死护住后脑勺,一直到这场大潮过去,才将他放开。
寒生一抬头,发现还是水山。
对方没有揪着他揶揄,只是微笑道:“是在这里继续看潮,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
寒生选择了后者。
将口袋里的月饼全部吃光,提着灯在街道上到处晃悠,把小摊上卖的吃食一一尝遍;路边投壶投中第一,又赢了一坛桂花酒离开,最后坐在原先的那处屋顶上共同把酒喝完,寒生终于能够醉醺醺地移眼看向水山。
恍惚间,他觉得月光照耀下的对方,和陆溪屿很像很像。
水山向后抻抻懒腰,感叹道:“嗯——今天可真尽兴啊……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寒生冷不丁回神,对上水山的眼眸。不知到底是心中所想,还是腹中酒劲使然,他开口道:“我……想你抱抱我。”
水山的动作一顿,看着寒生,长时间没有说话。
寒生以为他是生气了,低下头,抠着两只手,小声道:“不抱就不抱嘛,做出这副样子干什——”
他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就突然靠了过来,展开双臂,将他严严实实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寒生一惊,后知后觉他是同意了,也就安下心来,悄然闭上了眼。
这个怀抱又宽阔又温暖,心脏跳动的声音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寒生心想,对,就是这样,陆溪屿抱着他时的感受,就是这样的。
水山抱着寒生,透过他的肩膀,怔怔地望着天上的那轮圆月,心里在想,怎么就中秋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一直抱了很久很久,久到街道上人群的吵闹都快要消停了下去,寒生还没有从他的怀里起来。
水山感到有些奇怪,扶着寒生的肩膀将他立直,低头一看,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是在自己怀里睡着了,胸口十分均匀地起伏着,看上去睡得很安心。
水山心中腾升起了一股微小的醋意,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寒生的脸颊,道:“怎么回事,在一个陌生人怀里都睡得这么安稳啊……”
见寒生迟迟不醒,水山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弯腰将他打横抱起,同时拎上他们的那两只花灯,足下轻轻一跃,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他找了一间客栈,把寒生抱进房里,将他放在床上,被子掖好,坐在床沿上久久地注视着他的睡颜,突然就有些舍不得走了。
水山俯下身去,一只手撑在寒生的里侧,另一只手悄然抚上了他的脸颊,用大拇指在那柔嫩的皮肤上摩挲了几下,轻唤道:“阿生。”
寒生没有醒,还在睡着,水山甚是无奈,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轻吻了一口。
事后觉得不够,贪心地继续一路亲下,从眉心、鼻尖、下巴、到颈侧,最后重新伏上来,盯着那双柔软的薄唇,咽了一口唾沫,颤巍巍地含了上去。
水山从客栈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手上空空如也,将自己的花灯也留在了寒生床头。
他行走在大路上,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漆黑野外,四周探寻了一圈,发现一个地方正散发着诡异的青光,于是朝那里走了过去。
那是一丛莹莹的鬼火,正在半空中不断浮动着,一旁的树干上,靠了一个浑身发青的女子,面色惨白,眼眶漆黑,一看就不是活人。
等着水山靠近,女子开口道:“回来了?”
水山道:“嗯。”
“那就走吧。该回地狱了,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