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双手撑地,脸面朝下,满头乱发披散下来,乌丝中夹杂着滚落的泪珠。
他仍是不信,极力反驳道:“怎么可能!若父皇同世伯是宿仇,父皇又怎会在我幼时,携母后和我前来做客瀛海?又怎会三番两次在御书房写信,说是要寄往瀛海世伯的手上?别骗我了!”
寒生在说完这话后,麟珹的眼神有一瞬间明显的晦暗。但并未说什么,只是道:“可能小殿下那时还小,并不知何为应付外交。那是做给世人看的把戏。倘若这殿上没有臣子盯着,宫外没有百姓在候,你和你父皇母后那日,估计根本走不出这水晶殿。”
寒生过于悲愤,竟是未察觉麟珹有意回避褚若与他信件往来一事,道:“所以世伯在寒凛国灭那一日,定是在这瀛海龙宫载歌载舞,举杯庆祝千年宿仇终得倾覆。对吧?”
麟珹笑道:“侄儿可真聪慧。”
“所以就要将对我父皇的仇恨,悉数强加到我身上吗?!”
寒生吼完这一句,才想起,的确是的。
父债子偿,麟珹与他父皇那般相看两厌,他作为仇人的儿子,不识好歹地自闯虎穴,摆明就是送上门来给对方欺压的。
而他在落难之际,却还凭着一双腿横跨整个中戍,跑到瀛海来,妄图让麟珹对他施以援手。
简直像个天大的笑话。
寒生不说了,用衣袖一抹眼泪,慢慢从地上爬起,扶着后腰,一瘸一拐打算离开。
还没走出一步,迎面又撞上冰冷的银白铁墙。寒生抬起头,发现还是那个拿着长戟的蟹妖。
麟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殿下,世伯话还没说完呢,想去哪儿?”
话音刚落,寒生肩头被重重一推,霎时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倒在地。
坐在地上痛苦好一会儿,寒生捂着再次被闪到的腰,恨恨转身,道:“你还想说什么?”
麟珹居高临下看着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听说小殿下这回来瀛海……是作为太子的贵客?”
寒生原本还想,若是麟珹再同他提起有关他父皇的任何事情,他决计不会再多嘴一句。但话说出来后,尽管与父皇无关,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心惊肉跳了起来。
寒生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若说是,依麟珹的性子,极有可能事后去找麟渊和鹿时麻烦;若说不是,对方估计也能一眼看出他在撒谎,倒时被揭穿,不知又要如何折磨他。
不过麟珹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朕还听说,小殿下这回来,还带了个人类?”
在听见“人类”这两个字的时候,寒生的双眼猝然圆睁。
麟珹斜倚着身子,悠哉悠哉扣弄自己的长指甲,抬起一只眼皮瞄他:“怎么,这么在意?挺难得啊。”
“能让小殿下在意的,朕还记得,只有你一千多年前跟你父母来瀛海时,怀里抱着的一个金丝玩偶。”麟珹不知怎地起了兴致,开始像长者一样,向小辈述说他们儿时的故事。
“那玩偶明显是一个人类的模样,在瀛海住的那几天,小殿下无论去哪,都要将它抱在怀里。不小心遗失了,还要拽着你母后衣角大哭,最后动用全龙宫的侍从帮小殿下找。”
寒生将脸撇到一边,不愿再听。
麟珹却道:“那会儿,是朕亲自在龙椅下找到的,交还到小殿下手上。现在仔细一回想,那人偶,和小殿下今个儿带来的人类,还有几分相似呢。”
不顾寒生突然抬起头,朝他展露出一副错愕的神情,麟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自己下巴一侧,道:“这里,都有一颗小痣。”
寒生猛地向前冲,被身旁的侍卫飞快按在地上。他双眼圆瞪,双目猩红,顶着一头疯子般的乱发朝麟珹怒吼:“你做什么!他在哪里?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麟珹用一只手稍稍捂住耳朵,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道:“小殿下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父皇的教育,便是让你这般在他君面前呼来喝去的?”
寒生早就不是什么皇子了,才不吃他这套,骂道:“别给我啰嗦,我问你,他人呢?!”
麟珹不答,一抬右手,边上按着寒生的一个侍卫,立即上来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寒生被打得整个头偏过去,脸颊飞快肿起。一只手捂住痛处,好半天都难以再说出一句话。
麟珹满意点头,用身边一只鱼妖为他端来的热水洗了手,继续朝向寒生,道:“小殿下好歹也曾接受过皇家教育,并不是什么在外无人管教的野汉,应该懂得,人类与妖,向来是天敌。”
“你这样贸然将他带来,朕又视你为仇人之子,你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有怎样的待遇?”
寒生全身都抖了起来。
他并非不知麟珹作为瀛海龙王的实力。在当时他父皇还占据北方莽荒原一片疆域的时候,这位龙王可是能和其打个平手的存在。
当年他国灭后独自前来瀛海求援,体内纵是有着自小在冰山雪原修炼出来的妖力,在众妖当中已是分外超群;面对麟珹,竟是被他一根手指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妖丹都能被轻而易举从体内剥离。
如今,体内就算还有他父母留下的妖丹在,经过岁月的消磨,以及他自身适配力不够,都很难发挥其一半的攻效。
若要以这样一个情况,在瀛海与麟珹正面对上,那他和陆溪屿,乃至跟随他们前来的所有弟子,都无一能活着走出这片沿海。
所以,寒生觉得,在当下这种境遇面前,还是委曲求全来得现实。
于是他低下头,将姿态放到最低,身体埋到尘埃里,卑微哀求道:“陛,陛下,先前是小侄不对,您再怎么说,也是长辈,小侄不应那般对您说话,我向您道歉……”
麟珹又一只手撑起脑袋,点点头:“嗯。”
寒生又道:“那个人类,是小侄带来的,是很重要的人,小侄不能没有他。所以能否,请陛下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麟珹两只眼睛闭上,都没有看他,道:“小殿下,朕的地盘里出现了个人类,不管他是从何而来,只要存在,朕就有权利任意处置他,对吧?”
寒生不敢忤逆,道:“是。可是——”
“那为何,小殿下到现在还是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如此肆无忌惮向朕提要求,要朕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目前到底谁才是上位者?”
“……”
“况且,身为一妖族皇子,竟自小与人类如此亲昵,现如今,更是到了与其日夜为伴的地步。很难不让人想象,小殿下这是打算背弃自己的身份和国家,叛出妖族,和那群穷凶极恶的人类成为一丘之貉!小殿下这样,是想要朕带着全天下的妖族来绞杀你吗?”
“……”
“小殿下,朕总算有所发现。”不及寒生接话,麟珹慢慢坐直身子,调转话锋。指尖遥遥往寒生头顶一点:“你比你哥哥,更加像你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