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中戍与寒凛的交界线，熟悉的雪原风扑面而来。褚玉尘走在冰屑窸窣的草地上，每走一步脚底都嘎吱作响。

渐渐地，身后出现了一只妖怪。

褚玉尘没有转过头去，知道对方身上的气息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对象。只当他是附近哪个妖国的臣民，因在郊外迷了路，无意走到莽荒原来了。

褚玉尘只是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竟是和那妖并了肩。用余光瞥一眼，对方身着一墨绿锦袍，头顶带冠，穿戴整齐。若不是发际两侧立着的是一双尖耳，光靠其他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只妖怪。

对方也没有在看他，视线平视前方。再走一会儿，褚玉尘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去，发现那颀长的身形之上，果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褚玉尘心中警铃大作，停下脚步，道：“站住。”

那妖站住了，依旧没有看他。褚玉尘道：“打哪来的，来莽荒原做什么？”

那妖总算侧过身，直面向他，朝他微微弯腰拱手——是从人类那学来的礼数。

“小妖来自沧兴国，奉陛下之命前往中戍地界探查情报。回来的时候路过莽荒原，想起与寒凛的旧过往，于是便来看看。”

那妖说完，半抬起脸，一双深绿的眸子正对上褚玉尘的眼睛，本体也十分清晰地展现在后者眼里。

并不是北方雪原上常见的动物，而是一株翠绿的藤蔓。

褚玉尘心下一震，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哪见过。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殿下，小妖名为颜运。”

“颜……颜运？你是颜运？当年寒凛丞相的儿子？你一直都活着？你这些年都在沧兴国？你去中戍做什么？”

褚玉尘十分惊诧，下意识追问了许多。问完才觉有失妥当，道：“抱歉。”

那藤妖依旧彬彬有礼：“小殿下不必道歉。人妖一战事发突然，寒凛子民多有流散。七百多年来杳无音信的旧友突然出现在眼前，小殿下难免会感到惊异。”

褚玉尘笑，放松下来：“你还是同以前一样，人类的礼数全都学得像模像样。”

藤妖接话：“是，可小殿下却是变了。”

褚玉尘怔住，片刻后垂眸，再次叹笑。

他们并肩往莽荒原深处走，褚玉尘道：“你方才说你自沧兴国……是这几百年一直在他们国家么？”

沧兴国是寒凛国隔壁的一个小妖国，国土面积约莫只有寒凛的二成。

“对。人妖一战后小妖趁乱逃离莽荒原，侥幸存活。但接下来的生存又成了问题。幸得沧兴国那位陛下的垂怜，在朝中为小妖安排了一个官职，不至于到人类地界四处流浪。”

“这样啊。”

褚玉尘回想起几百年前，自己也曾经去叩响过沧兴国皇城的大门，却被他们那位雪貂君主如躲瘟疫一般赶了出来，生怕会因为收留他引火上身。不觉失语，心中暗叹，没想到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寒凛皇室身份，有朝一日竟成了他避难路上最大的阻碍。

“那你方才说去中戍探查情报是什么意思？去探查什么？”

颜运抿抿嘴唇，道：“前些日子，有一队人类捉妖师自南方而来，直闯入沧兴国大门，冲到皇城门口，指名道姓说要见陛下。”

褚玉尘震惊，将抱着的双臂放下，道：“人类捉妖师跑到你们那里去了？有多少人？去干什么？他们不会是要——”

颜运知道他心中所想，道：“嗯，起先我们也是全国上下乱作一团，以为人类继灭亡寒凛之后，终于要将魔爪伸向我们了。陛下甚至直接披发赤足跑出城门，跪在那群捉妖师面前求他们不要杀害沧兴妖民。说他们想要什么都可以去国库里拿，实在不行，就取走他一妖性命。”

褚玉尘暗想以前可没看出来这沧兴国国王还是个大义之君。颜运继续道：“可来的那队捉妖师数量并不多，也就五六人，并且只各自带了一把佩剑，没带别的法器，看上去不像是来发起战争的。”

“后续他们也果真没有做什么。只是要求和陛下在书房内独处，笑里藏刀地逼迫陛下签署了一份协议。之后便离开了，没带走皇宫内的一砖一瓦。”

褚玉尘听到“协议”二字便觉得熟悉，心中惴惴不安，道：“那他们要陛下签的是什么？”

“不知道。听陛下事后讲述，那是一个破烂的册子，上面写了很多其他妖王的名字，有很多都是他认识的。”

“……”

褚玉尘已经彻底知晓了。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破烂书册，翻了翻，果真找到了写着沧兴国君主名字的那页。反过来展示给颜运看，道：“是这个么？”

颜运：“？”

颜运：“……”

颜运道：“此物怎会在小殿下手里……”

褚玉尘随口胡诌：“在来莽荒原的路上遇见一队捉妖师，把他们打了一顿，从手里抢的。”

颜运冷汗涔涔：“没想到即便过了几百年，小殿下还同少时一般蛮横无理，爱随便抢人东西……”

褚玉尘道：“你是在骂我吗？”

颜运：“小妖没有。”

褚玉尘：“你以为你现在到了沧兴国任职，作为你以前国家的主子，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颜运：“小妖不敢。”

褚玉尘鼻中哼出一股气。

对方的斯文总让他想起前几日陆川涯做的那场大戏，心中很是不爽。但毕竟人家性格如此，也不能硬逼着改变，只能暂时忍忍。道：“那你此番去中戍，查出什么了？”

颜运先是朝他又一行礼，这才开口：“小妖在那群捉妖师走后立即领命，跟踪他们出城。一路从妖族地域进行到人类地界，往南方走了很久，最终抵达地，是兰阳的望仙府。”

这在褚玉尘的预料范围内。

自从颜运提到“签署协议”起，他便猜测到那队人定是陆川涯派出去的了。只是他并不知情。按照时间推算，那个时候他们应该是……刚从邢城搬到兰阳？

看来这姓陆的还确实是有在干正事，刚搬完家就开始忙活了——不过褚玉尘心底虽是五味杂陈，但并没有因此产生打道回府的心思，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回莽荒原——就像那日陆川涯同他吵架时所说的，他自己的事，不应该再去麻烦别人做。

颜运却是不知他在思索什么，还在一本正经地进行推测：“听说前些日子，他们人类的那个什么杪秋院搬迁到兰阳去了，正式接替以前的道盟入主望仙府。所以小妖认为，这队捉妖师就是他们派来的，目的是想要逼迫陛下签署不平等条约，日后好借机大肆对沧兴国进行搜刮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