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褚玉尘心道要不然干脆还是别告诉他真相了,就让他自己猜去。一面往前走一面道:“那你日后又作何打算?来莽荒原看一眼就回去吗?”
颜运说什么都面不改色,好像一棵木头。也可能因为他本身就是植物。道:“不,小妖等回了沧兴国就向陛下辞官。”
褚玉尘的兴趣被勾起:“辞官?以什么理由?辞了去哪里?”
“理由是,助力旧主绝而复绍。辞完就回寒凛,追随小殿下。”
褚玉尘不自觉停下脚步。
彼时他们已经完全走到雪原境内,足底的积雪渐渐没过鞋底。这里很长时间没人来过,雪蓬松柔软,一踩一个脚印。
褚玉尘在想,好耳熟的话。以前好像听那个姓陆的说过。
但他已经不太相信什么“追随”的誓言了。且不说陆川涯,就连最开始说要一直追随他的小雪兔,不也被别的人类只用一根胡萝卜吸引着,就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对方身边为其搭建的安乐窝里。
“这话说得真好听。追随我,你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何处,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尝试为灭亡的寒凛付出一些来使它起死回生吗?”
褚玉尘语气平淡,其中却透露着一丝突然涌上来的悲哀和愤恨:“万一我一直只是像个废物一样东躲西藏,甚至还为了活命厚着脸皮在人类膝下摇尾乞怜,你还会觉得,像我这样的妖怪能担起复兴的大任吗?”
“不。”
颜运腰杆还是挺着,膝盖却已弯了下去。低眉俯首,道:“小殿下无需做些什么来证明。你光是保护好自己,从国灭后安然无恙将寒凛皇室的血脉留存至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褚玉尘久久呆愣住了。
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以往最多的,不过是云云仙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说他没有一点担当,在皇室的位置上坐了那么久,享过无数的荣华富贵,到了家国罹难需要他站出来的时候,却跑得比谁都要快。
过往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自以心为形役,在痛苦、愧疚、自责和无能为力之间反复横跳。戴着看不见的枷锁,一日日将自己压得矮下去,在与故国有关的任何妖怪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颜运单膝跪地,覆压在雪地上的裤腿布料被润湿,晕开一圈深色。依旧恭敬:“小殿下身份特殊,彼时人妖大战爆发之际又少不更事,本就不应用什么‘皇室责任’之类的话术来强行捆绑。”
“世道凶险,人类又多狡诈,小殿下在中戍摸爬滚打几百年,最终能够保全自己,已是十分不易。既然现在有幸能够重逢,便不必再去计较过往的是非对错,只需向前看,专注好当下的事。那样才能为寒凛带来新的希望。”
褚玉尘的眼眶竟是湿润了,低头望着颜远头顶那束翡翠的发冠,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第一次有妖在他面前像这样俯首称臣。
不是把他当做寒凛皇室的一员,也不是被他的武力降服,而是诚恳地、衷心地,将他视为未来的国君,视为这片土地唯一的王。
“好,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颜远起身,身体依旧微倾,将头低到褚玉尘身高以下,道:“所以小殿下,打算从哪一步开始?”
褚玉尘咬住下唇,没来由地有些慌。第一次这样正式地接下担子,他拿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但他还是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道:“你随我来,先去菖兰谷。”
菖兰谷与雪原的交界线不再那么分明,甚至从谷口向外延伸一公里的天空,都是和谷内一概的颜色。外面的黑夜和冷气被驱赶后退,生命活动带来的热意从菖兰谷开始,一点一点覆盖冰雪之上。
还没抵达菖兰谷,褚玉尘就在冰雪中发现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小道,路边零立着五六座崭新的小屋。
那些道路全是铲子和铁锹清理出来的痕迹,原本的厚雪被压实刮平,铺上一层小石子用以防滑。最宽的一条能容纳两马并驾,最窄的从房屋间弯曲穿过,刚好能容一妖正向行走。
那些房屋所用的木头应该是从谷内砍伐而来,锯口尚新,才建成没多久。所有的屋子都门户大开,里面没有摆放什么器物,也不见任何妖怪的影子。
褚玉尘觉得奇怪,颜运更是感到惊奇。但后者暂时没有出声,只是继续跟着前者走下去。
他们顺着铺好的道路前进,正好抵达菖兰谷的谷口。站在高处的山坡往下望,明显见得谷内比上回来时更加繁华。东边一道路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妖怪,仔细观察,竟是他们内部自行建设了一个贸易集市,将已有的和近日从外面获取到的东西用于交换,得到自家目前更加需要的物品。
“看来……小殿下竟是比小妖想象的还要厉害。”颜运站在褚玉尘身边感叹,“这么快便已经聚集好民众,准备开始重振莽荒原了。”
褚玉尘面上烧起来,心想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道:“哪有,大家也才来没多久。妖数不算多,只能暂时先在菖兰谷建设,离重振还远着呢。”
颜运道:“那现在,这里有多少只妖怪?”
褚玉尘在心中加计一下两波妖群:“大概……一千多只?”
“一千啊……小妖记得,当年寒凛光是都城的妖民就有十多万……是全天下妖族数量最多的地方呢。”
“有那么多吗?”褚玉尘喃喃道。
“有的,小妖曾经帮助都城户部清点过居住的妖怪名册。”
“原来曾经有那么多妖怪,现在只剩下这么点了啊……”
颜运戛然止声,不再出言勾起往事,只在一旁静候。等到褚玉尘愁叹完,从悲戚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将一条胳膊默默横在他面前,道:“小妖扶小殿下下去吧。”
他刚伸手过来时,褚玉尘还没明白这是在做什么。而后才想起,对方还在把他当小时候那个笨手笨脚的娇贵皇子,连下马车都要宫妖在边上扶着,要不然就会踩住裙边摔跤。
褚玉尘笑着轻推开他的手:“不用这样,现在的我哪还用得着扶。”
颜运眨眨眼睛,躬身道:“是小妖多虑了。差点忘记,今日的小殿下早已非同往日。时隔多年,得刮目相待了。”
褚玉尘心中受用,半开玩笑道:“够了。你还是喜欢这么吹捧我。不过你捧了也没用,现在的我兜里可掏不出来任何东西打赏你。”
“怎会是吹捧,这皆是小妖内心的肺腑之言。”
或许是颜运从言语到举止都太过礼貌,礼貌到无时无刻都与某个不在场的陆姓男子形成鲜明对比,所以他一开口,一走动,后者的身影便频频浮现在褚玉尘眼前。
但他并不想让这人的影子出现在脑海里。挥挥手,将其身影拂去,正视脚下的山坡,迈开步子。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