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先喝点水吧。”
离开副一馆后,宋小汶有点担忧地递给了咳嗽不止的我一瓶水,“你们的训练怎么样,进行得还顺利吗?”
“还不错吧,你那边怎么样。”我拧开瓶盖,往喉咙里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润着从训练结束后就又痒又干的喉咙。
“很不错!冀云的校队可是进过全国八强的队伍,我还能在球场上把球救个有来有回的呢——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和应届的新生们训练,但偶尔也有机会和她们的正式队伍切磋哦!”
“和正式队伍?是和参加了今年全国赛的队伍训练吗。”
“对哦——嗯?大个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回答到一半的宋小汶往我身后探探头。
原来是暮云。她这时候才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运动服从副一馆内走出来,半笑半无奈地叹了口气:
“被朱丽教练留下来纠正动作了……唉!”
“你也该好好纠正纠正了吧。”我向她提醒道,“你那样可是会被判犯规的。”
这之后三四天里,每个傍晚,朱丽教练都会多留暮云一段时间。蛮力和标准动作结合,让她的技术突飞猛进。同时,她也成为了我观察与参考的一个标准。
多亏了她,也多亏那个好像很厉害的分析空间,我的发球几乎也能和她同步进步。
训练虽然难免辛苦,但进步总是令人兴奋的。
训练第七天,我们和宋小汶被朱丽教练一起安排进了跟练队伍中,和冀云的应届新生们一起在球场上训练。
据朱丽教练所说,冀云校队的队长目前并不在校内。
“队长?啊,就是那个在今年的全国赛里表现优异的副攻手,对吧!我知道她!她今年夏天是被国家队拔走训练了吧?”
宋小汶恍然大悟。
“我看比赛回放了,她超帅的啊~如果不是今年的全国赛正好对上了高考前最紧张的那段复习时间,我一定会到现场亲眼去看她打比赛的!”
“国家队?”暮云在听到这三个关键词后也好奇地把耳朵凑了过来。
在我也对这号人物提起兴趣时,冀云校队的3号为我们推来了一筐训练用球。
她是冀云的副队长,眼睛和头发都是偏冷的橘色,个子也蛮高,脑袋后面扎着条漂亮的狼尾辫。这位3号在见到朱丽教练后便停了下来,二人就在这里简单地攀聊了几句。
“她真是一点没见忙啊,今天凌晨时还给我转发了十几个搞笑视频。啊啊,让那种不靠谱的人进国家队真的没问题吗?”
“她平时是有点松散,不过到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对吧?相信她吧,孟绮。”
3号的眉毛快皱到她眼睛下面了。看来这位被招进国家队训练的副攻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像前几天凌晨两点来敲我的房门问我要不要出去玩的暮云一样。
好吧,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言归正传——我们三个被一起安排到了应届新生的训练中。
应届新生和我们三对三。尽管和我们交手的都是我们的同龄人,但冀云会提前招收的应届学生一般都是体育生啊?!
应届新生里还有个漂亮得有点过头的高个子女生,总感觉她很面熟,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见过她。她也是体育生吗?面对强大的对手,宋小汶和暮云都信心百倍昂首挺胸,我却蔫了吧唧。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球场上正式和人切磋,心里多少该有点不安的吧。
“打起精神来嘛,伍酱?打完之后今晚咱们就去吃KFC吧!”
“那我要四个蛋挞。”我瞬间打起了干劲。
“原来这么好说动吗?”宋小汶很艰难地憋着笑,“我还以为小小伍会是立场坚定又一板一眼的那种类型呢!”
三个回合下来,我们最终还是以0:2的比分败下阵来。没办法,我们的熟练度和技术都实在差她们太多了,螳臂不能当车。我在分析空间内处理得出的信息与战术方案目前也只适用于我,暮云和宋小汶都还没办法踩上我希望的配合点。
还不成熟得很呢。
晚上,我叼着热乎乎的蛋挞,有点心不在焉地和暮云坐在KFC餐厅里。
“我们配合得还不够好啊……本来是有可乘之机的,但是我们还做不到。配合战果然要花时间狠狠练才能适应。”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嘛。”暮云咬着可乐的吸管,“咱们才刚开始呢,不能心急,对吧?而且啊,我们的进步特别特别大呢!”
“嗯,我也感觉到了,不过……”
说到这里,暮云衬衫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疑惑地摸出手机瞄了眼屏幕,脸上原本轻松又悠闲的神情顿时崩塌般瞬间消失不见,如同被谁泼满了泥水一样阴沉。
欸?
“抱歉啊,伍酱,我去接个电话。”
她冷冷开口,起身绕到了一片没有顾客的角落处。
我想她估计没真的打算避开我,在这个距离我是可以听见她在说什么的。
“干什么,老东西?”她开口便很不耐烦地应付道,用指关节烦躁地不停敲着墙面。
“神经病。和你拿我妈钱养的小三过你那死日子去,别再来骚扰我和我妈。”
暮云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据她所说,她父亲重男轻女又常年酗酒,从小没少打过她们母女。后来她上初三时,父母因家暴和出轨问题离婚,她们母女在伺候搬到G县,这样才终于摆脱了那个糟糕的父亲。
“没钱自己去赚,有本事让你那个小三给你爆点金币啊?让你的宝贝小儿子给你乞讨,给你赚钱。你爱咋咋,抢银行也行,反正别腆着脸来找我妈要钱。”
她的脸色相当难看。
“没钱喝酒?抢去啊,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哪家店里抢点呢?还怕他们揍死你啊?我都没把你揍死,你还怕那堆和你没怨没仇的陌生家伙揍死你?再来我和我妈这儿……然后,你就一块骨头都别想老老实实待在原位。还是说,你现在美得忘了被你揍大的赔钱货是怎么把你的牙扇掉的了?没皇位少把自己当皇帝。”
我远远地透过人流和灯光望着角落里的暮云。
她挂断电话,烦躁地起磨啃牙齿。我看到她又在手机上点点划划,大概是把对方拉黑了吧。
在做完这些后,她整理好自己的领子,又换了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才转身回到了我们的座位上。
“你爸?”我问得很简短。
“嗯,想讨钱。我看他想吃巴掌了……稍微打打官司就能把他送进去,他还在这里死缠烂打。”她翘起腿,咬着自己那杯可乐的吸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手指尖小心地推给她一个蛋挞。还好气氛没有继续尴尬下去。她埋下头,像条大型犬似地闻了闻蛋挞的味道。
“哎哟,伍酱给我的吗?我还没尝过KFC的蛋挞呢。”
看见我点头回答后,她拈起蛋挞来咬了大大一口,满足得像触了电一样发着抖。
她平时绝不愿意展露给我的那一面是那么陌生,却如此真实。一个出生在边远县城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女生,会拥有怎样黑暗的童年?我不敢去认真想象。
无论是她支离破碎的过往,还是我饱受折磨的精神,都只是痛苦这一词非常片面的一部分而已。痛苦总是不言而喻,不用费神想象。只是,我们都不愿意再回头将它提起。
而且,在这里,被痛苦所折磨的绝不只会是我们。
在前方等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
到底有什么能对得起我们所承受的这些呢?
我不清楚。
但将那份未来至少对得起我们一路而来的痛苦吧。否则我会全力的把命运撕成碎片的。若不辉煌,便毁灭,总要有一种方式让我们不会碌碌无为一生。
快餐店里其实很吵闹,人流也熙熙攘攘,但我总觉得我们正坐着的这片小小的、被硬沙发和隔板划分的用餐区很安静,很安静。
我其实不擅长应对这种有一方正有点坏心情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让对方感觉舒服一点。在我心里的小人正捉襟见肘,汗如雨下。
我也不成熟的很呢。
好在暮云终归还是暮云,还不等我们离开KFC,她就像平常一样肆意地胡闹起来了。
“伍酱伍酱,看,番茄酱大猫!”
她拿着开口的番茄酱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道,张牙舞爪地朝我凑过来。
“别浪费番茄酱,给我,我还要蘸薯条用。”我捏住她的鼻子,没好气地用随身带着的湿纸巾擦着她脸上的红道道。
“欸——再去前台拿一包嘛。”她噘着嘴。
这一天是6月17日。
虽然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如平常一样简单又轻松,但有一件事不可忽视——高考出成绩的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晚上8点,我收到了一条来自某招生办的短信,而名称上并没有附明是什么地区或哪个学校的招生办——带着疑惑,我读了下去:
编号HB020973 毕业于河北省G县第一中学 的伍妍同学。
鉴于您于条件符合初选中被认定为合格,现准备对您进行笔试再选。
请您于6月21日晚8点前于下附特定网页地址进行笔试。具体要求如下:
一、笔试限时150分钟,以您的个人理想与目标为主题,进行自由发挥。中途不得打开其他任何无关网页,一旦退出(系统原因除外)或切出网页,笔试自动强行终止。请保证您的笔试主题字数在1200字以上。
二、请诚信作答。作弊行为一经查明,将忽视笔试成绩,直接取消您的面试资格。
三、如您有特殊情况导致无法按以上两条中具体要求进行考试,可向本校申请延期提交或给予特殊帮扶。
如需申请其他项目或了解更多内容,请见本校官网:shanheuniversity.com
笔试网址:[网页链接]
我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研究着这条短信,突然,穿着深蓝色睡衣的暮云二话不说地破开了我未锁的房门。
“伍酱,你收到了吗?”
她猛地扑上我的床,伸着脖子就想往我的手机屏上蹭。
“什么……短信吗?你等等,别着急。在这儿呢。”我伸手拦住眼看着就要趴到我身上的暮云,将手机屏里的内容展示给她看。
“对!要知道啊,这可是——”
她的眉毛笑得弯弯的。
“这可是山河大学的笔试再选呢,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做呀?我们的时间可是很紧张的哦!”
宋小汶把她收到的短信也展示给我们两个看。在她手机粉粉的“信息”界面里,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短信。
“等今天的训练结束之后吧?”我在考虑片刻后答道,“你知道和这场笔试相关的事吗?我还有点一头雾水。你是J中的学生,应该比我们县城中学的学生更了解这些事情吧。”
“哼哼…问对人了!我有个同好在前年考上了山河大学,她给我讲了很多流程,而且我在的高中也有为学生们做关于山河大学的介绍。”她叉腰抬头,认真地摸起了自己的下巴,开始回想起什么。
“真的假的,具体呢?”
暮云抱着球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像幼儿园里等着老师讲话的学生似地期待地睁大眼睛。
“那个嘛,他们会先初选,选中没有不良记录且高考分数可能在520分以上的学生参加笔试。笔试是第二轮大筛选。山河的录取条件严格的很,但对于符合要求的人来说又很宽松。在笔试论文里,他们要你尽可能的谈自己,并以此作为你是否可以接受面试的标准。面试是录取的最后一关,一般在6月28号前开始统一面试。在通过面试后你会被当场录取——啊忘说了,笔试会筛掉80%的人,而严格到极点的面试也会从那20%里筛掉90%左右的人,只有剩下来的这一批人才能被录取哦!”
“这样啊。”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只要通过了就能上个超厉害的双一流大学,对吧?但是我高考发挥一般,万一过不了520分就惨咯。”
“怎么垂头丧气的?不许担心啦,肯定能过的。”
宋小汶搂住正耸着肩膀的暮云,撞进了她的怀里。
“咱不是不相信自己,就是有点担心。不过说得对,不能垂头丧气啊。”暮云拨弄几下宋小汶的右侧马尾,脸上又洋溢起了笑容。
我还在认真思考笔试的问题。
“在一起写那篇笔试会比较好吧?要不要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我提议道。
“好呀,去市立图书馆吧,那边还有可以租借的公用办公笔记本。大个子,你有空吗?”
“嗯——怎么可能没空?我可是超级大闲人好吧!”
笔试有写作时间的限制,所以我们向朱丽教练申请早退了一个小时。
大约下午5:30,我们三个在市图书馆的门口集合了。
我之前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图书馆。
人在见到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事物时总是会有点词穷的,我在走进这所市立图书馆时,脑袋里蹦出的第一句感叹就是:好大啊。
这里的空间开阔得像宫殿一样,各个清楚的分区里都立满高高的书架,每一层都规整有序地摆满了许多我根本没见过的书籍,每一处灯光都明亮而温馨,整座图书馆里都充斥着令人沉醉的书页香气。从前,我就梦想过自己能在这样的大型图书馆里安静地看一下午书,喝着醇厚香浓的咖啡,直到月色入户,夜影珊珊,才带着疲惫的满足离去。
不过现在我还有正事,美好的梦想就交给以后的我去体验吧。
我在宋小汶的指导下用一个很先进的小程序租用了台公用笔记本,和大家一起找了舒适的位置坐下。
我深呼吸,全神贯注,点开山河大学的笔试网页,阅读完页面里的几行笔试要求,按下页面里的“开始写作”键。150分钟的倒计时开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不到一个半小时,我已经在页面的草稿箱里写足了1800字。在电脑上打字的速度比在手机上快不少,真该说我做了正确的选择。而且内容主要是谈自己的事情,所以能说的有很多。
而后我又补写了不少,写完了两千二百多字,顺便进行了简单的润色修改。
起初我写得还有些拘谨。毕竟是要向一所双一流大学提交的文章,我还没办法彻底放开来谈自己的想法,写得中规中矩。不过连慷慨激昂的演说也需要演说者将感情慢慢地由浅入深地投入其中,同样,我的坚定也是慢慢地从我的话语中勃发而出的。
我从我的人生经历聊到了我的理想。
我用文字袒露自己的苦痛,大胆地批判着现实与命运的不公正,质疑他人的要求与我们自己的梦想是否有重叠的价值与意义,评论追求梦想与自我的意义——叙述着我对复杂的自我,和更加复杂的外界环境的看法。
也许你会说:啊,好严肃的话题啊~
其实这些话题说严肃也并不严肃。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它们是随着我们年龄渐长而产生的自我观念,是自然的,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不仅仅是我,每个人都很少能得到真正谈论这些观念的机会。
可是真正有价值的想法是不该被隐藏起来的。只是现实封上了许多人的嘴,杀死了许多人曾经美好灿烂的梦想。
不,不该是这样……
那么拜托了,山河大学。
如果你们真的想要看到学生的才能的话……就好好看看这份从阴沟里出来的决心吧。
我要改变的,绝对不只是我自己。
这两个多小时过得很快。
在回答了十分钟的附加选择题后,我提交了答卷,退出笔试页面。
我的笔试到此正式结束。
这本该让人感到轻松的,但我的脑袋和四肢都像累到虚脱般昏沉,胳膊更是连挪动几分都显得困难。
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疲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