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赵令仪倚靠榻上,手肘撑在三足凭几,将昨夜后半卷读完。
青瓷香薰里燃着檀香,日光透过雕花窗照射在缓缓流动的青烟上,烟雾的纹理和流动方向清晰可见。
佩玖从街上回来,见门外有一华服男子扫地,遂小跑进屋来告诉赵令仪,上气不接下气:“女郎,他真的在门外扫地!”
“当真?”赵令仪将信将疑放下书卷,起身趿上了金薄履,理好衣襟前去大门。
屋檐上积水顺着筒瓦之间的凹处滴水而下,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阵阵水花。
一夜风雨过后,竹叶飘落一地,那一身紫苑罗襦于石阶下挥动扫帚,侍从撑着油纸伞为他遮雨,他后背还是免不了被洇湿。
“怎么是你?”见到那翩翩身影,赵令仪有些诧异,捏了捏手腕上的银跳脱。
袁延之将扫帚一丢,掸平衣上褶皱,俨然又是一副清贵公子模样。眉梢上挂着几滴水珠,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
“女公子见到在下好像很失望,可昨日女公子并没指名道姓谁来兑现。”他仅是晏晏一笑,便使话中生出几分令人遐想的暧昧。
真是咬文爵字的行家,赵令仪瞥了眼门卫,把话挑明:“我并非真的要诸葛二郎扫大门,只是你二人三番两次……”
“戏弄女公子?”袁延之会心一笑,“女公子记忆力惊人,只怕现在两位棋手都被蒙在鼓里。谁戏弄谁呢,女公子?”
琥珀双瞳有了一丝波动,他知道却未告诉诸葛恬,兀自按照赌注来安东将军府。赵令仪接过佩玖手中的伞,踱步阶下,迎上妖冶的眸子,“所以,你为何不告诉他们?”
“若只有我与女公子知晓,不就成了你我之间的秘密。”袁延之刻意将这诳语压低,手向赵令仪耳后伸去。
她耳根一烫,往后退了一步,耳垂与冰凉的指尖擦过,修长两指夹住飘飞的竹叶,现于她眼前,“女公子头上落了片竹叶。”
在她防备的目光中,他扬起一贯不羁的笑容。
佩玖堪堪扶住赵令仪身形,不满道:“有话就好好说,怎么动手脚的。”
闻新气不过,回嘴道:“我家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给你们将军府扫大门,你们就是这样待人的?”
“闻新!”袁延之轻喝,在袖中捻了捻指头上稍纵即逝上的檀香,视线落在莹白的玉质耳珰,“女公子何必将袁某视为洪水猛兽。”
踯躅间,另一边的诸葛恬与赵绍见两人在立在雨中,皆是一怔。在建邺待了数日后,由于父辈的关系,几个少年也逐渐相互熟悉起来。
“安石!你真的——”
看到地上扫帚畚箕和袁延之一身雨水,诸葛恬就知道这傻小子为和美人多一些亲近,把面子尽丢,一个士族子弟怎么能做洒扫的粗事。
赵绍见赵令仪衣服单薄,语气有些重,倒没怪罪:“你病未痊愈,怎站在雨里?”
赵令仪被长兄一语惊醒,面上一窘,知他是在关心,遂福了福身,“让阿兄忧心了。”与佩玖进去了。
回到屋内,赵令仪将诸葛恬说过的话剖析一番,将某两句联系一起:
是上门提亲。
若我赢了,送帖子到女公子府上,届时女公子前来赴宴。
诸葛恬是为袁延之才下那样的赌注,袁延之代替诸葛恬洒扫也是二人提前约好的,她差点就着了他二人的道,还为自己心胸不够宽广而惭愧。
思及,赵令仪思绪渐乱。
***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才入十一月庭院中几株黄色收口蜡梅初绽于飞雪下,闲散慵懒,枝头停栖的云雀抖了抖身上晶莹雪粉,展翅躲入亭子补间斗拱。
亭中几位士人身穿貂裘,煮茶赏雪。
伶俐的女婢净完手,将水注进瓯窑青瓷茶釜,置于炭火之上,小扇轻摇,随着水温的升高,水面上开始出现细小的“蟹眼”。
茶叶在水中舒展,清香随之四溢,茶沫下沉,细轻的汤花浮于上面。银叶茶筅搅拌过后,呈出淡淡的黄色,清澈见底,最后加一点细盐,倒入一杯杯茶碗中。
“妙呀,彦先兄,若乃淳染真辰,色绩青霜,①配上淡雅的东瓯青瓷茶碗。”纪瞻浅酌一口,眉目舒展,笑道:“入口便调神和内,倦解慵除。茶是成都茶,只是这次彦先兄用的是什么水?品来只觉与从前不同。”
顾荣虽有得意之色,也不卖关子:“汲取岷江上游所流下的清水。”
一说及江水,纪瞻忆起九月瑯琊王携北土渡江,他与顾荣身为吴郡望族至今两月,尚未上门拜访。搁下茶碗,想问问顾荣意见:“彦先兄想必也知道瑯琊王初镇建邺,按礼我等是该拜望一下。”
顾荣知纪瞻所顾忌,凝望庭院中飘飞的细雪,一时冷意上身,感慨道:“自汉末以来,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忆昔洛阳大乱,我弃官南归,常叹华亭鹤唳,仕途之险,实难自全。 ”
陆机任中书之职,齐王囧疑陆机参与九锡以及惠帝禅诏之文,交付廷尉治罪,仰赖成都王颖搭救,遂委身颖麾下。
太安二年,颖为讨伐长沙王乂,北人怨恨陆机一个南士率领二十万大军。陆机于平原河桥战败,将领乘机诬告其谋反,颖大怒,命人秘密逮捕。陆机临刑前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两个儿子与两个弟弟亦被诛杀。
“愚弟对彦先兄之忧深以为然。”纪瞻道,“江东需要一个孙吴才能的执政者,琅琊王此前毫无威望,尚不知其目的。”
此前诸王皆是残暴乖戾,谁敢保证琅琊王不是一个掌权后跋扈之主,这也是出镇建邺两个月,江东无士族敢与其来往之故。
“暂且观之罢。”顾荣捋了捋白须。
要细究起来赵睿还是灭国仇人。
太康元年,吴帝孙皓抬棺木出城投降,并将皇帝玺绶交给赵伷,吴国就此灭亡。仇人之孙,焉能心甘情愿效忠。
正说时,亭外家奴来报:“郎主,夏侯太妃薨了,安东将军正准备北上奔丧。”
“莫非要回封国?” 顾荣转念一想,顾氏身为江东首望,琅琊王上任之久,尚未拜访一次,岂不是被视作唱反调。
琅琊王虽在诸王之中名望不高,手无兵权,但只要在太傅信中告江东士族有二臣之心,那也足够棘手的。
“快去备马。”顾荣眉头皱成个“川”字,对小厮吩咐道。
赵睿出镇建邺两个月以来并未对江东人有敌意,要是换了一人指不定和江东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