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雪芙偶尔会想到自己的死亡,会设想自己临终时是个什么情景。
这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南联盟的人总是把预想自己的死亡当成一种禁忌,唯恐带来不详。可她是晨国人,晨国人到了她这样的岁数,在感恩每一天的同时也喜欢提前做好准备。事实上,她在两年前就已经安排好了身后事,具体到穿戴的衣裳,灵堂上摆放哪一种花,该用什么样的棺木,一如几十年前她为少女时候的自己出嫁做准备。她不喜欢南联盟丧葬礼仪的那一套——沉闷的黑色,没完没了的哀乐,繁琐的祭礼,压抑得能把死人都烦醒。她想要按照晨国的习俗来办,所以她早早地就把所有细节告知给了默礼。在这个家,她相信只有默礼能够完全懂她的心意,胜任这件事。然后,她想,她最希望的就是晚晴和默礼能够一边一个陪在她临终的床边,伴她度过生命里最后那一点时光。到时,她还要把夏维娅郑重地托付给默礼,求他无论如何替她继续管束这个孩子。虽然这件事他早就知道,并且已经做了多年,但她还是要有仪式感地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他——没有人会不尽全力去完成至亲之人的临终遗托,毕竟二十年前她在裴嵘的病床边,也是这样答应儿子的。当然,她也会告诉默礼,如果夏维娅实在不成器,应该找谁作为她的继任人。
可是现在,默礼死了。死在了她的前头,也让未来更加充满变数,险恶难料。
帕蒂雪芙两只手搭在默礼的棺木上,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老朋友。
他们做的已经很好了,至少能让默礼在明天有尊严地离开。刚开始他们甚至不肯让她见一眼遗体,害怕她看到后会承受不住打击。
还有什么是她承受不住的?她曾经为死去的丈夫擦洗身体,为他穿戴整齐,又亲自操办儿子的葬礼,领着年幼的夏维娅为他送行。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和这个家。她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与死于她平常得犹如人生中的一场场朝夕交替。可是,当她推开远萧的阻拦执意见到默礼的那一刻,她还是被悲恸的洪流击垮了。愤怒,懊悔,无助,决堤般地朝她的心头冲来。在她漫长的一生当中,她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挫败与厌世感。
我还能活多少年,两年?五年?我还有多少时间能和他们这样争斗?
何不举手投降?何不让一切顺其自然?
她派人剖开了默礼的胸腔,她相信默礼不会介意。他的五脏六腑全是焦黑的。她知道死在毒火术下的人会是什么样。虽然默礼胸口上的刀伤及时终止了他的痛苦和躯体的灼烧,让她能勉强认出他来,但是那些已经碳化了的部分,那些残存的,不成人形的地方,找再好的遗体修复师也无济于事了。
是什么样的畜生才会对亲人下这样的手?
她早该在几年前就杀了那个无恶不作的疯女人和那一对犹如毒瘤般的孪生兄弟。可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因为她害怕失去夏维娅,最后她总是选择了隐忍不动。说到底,是她,是她害死了默礼!
帕蒂雪芙望了一眼灵堂外面亮晃晃的阳光。阳光下的那个世界温暖又安宁,显得那样不真实,让人感到恍惚和虚脱。
她已经在默礼身边守了一天一夜。从白天枯坐到黑夜,从漫天的橘色晚霞到启明星黯然升起。逝去的人,已经可以闭目长眠;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在夜里辗转反侧,等着新的噩耗找上门来。
“你找我?”夏维娅的声音冷冷响起。
帕蒂雪芙转开脸,看也不想看她。
“默礼就躺在这里,这个像父亲一样教导你疼爱你的人离世了,你就这副样子?不闻不问,甚至不知道过来敬一敬哀思?”
“我并没有哀思,为什么要来?”
“只有畜生才会对亲人的死无动于衷,没有哀恸!”
“我听说你已经把私生子一家接过来了?”夏维娅问。她走上前,轻蔑地看了一眼躺在灵柩中的默礼。“他从来就没有站在我这一边过。从来没有。像父亲一样疼爱我?”夏维娅眯起眼睛,发出两声怪笑,“他背地里支持克崂文,明面上到处指摘我的不是,哼,你可别侮辱了‘父亲’这个名。”
“你父亲如果还在世,只怕比他对你更加失望!别忘了——”帕蒂雪芙提醒道,“克崂文也是你父亲的孩子。”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你想让他取代我?”夏维娅眼里顿时露出凶光,气急地问。
“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取代你!你身上流着一半晨国王室的血,默礼也是,我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克崂文他们是你的亲人,我们也需要他,因为继焰仪式只有克崂文能帮你完成!”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需要!继焰仪式没有他我照样能完成!你有没有想过,你承认他,把他接来岛上,是对我死去的母亲最大的羞辱?亏你还是她的姑妈,却拿一个私生子让她的亡魂难堪!”
“克崂文出生多年之后,你母亲才嫁过来的!说到让她难堪,你做过的那些事就不让她难堪了吗?”帕蒂雪芙呵斥道。说完,她用手捂住脸,只感到无尽的疲倦。她忍不住想起夏维娅小时候的模样,那样的灵动可爱,她曾经是如此爱这个孩子。而现在,她们祖孙之间连说上一句和气的话都做不到。帕蒂雪芙垂下手臂,缓缓地睁开眼,灵堂外的光线又亮又热,照得她虚弱的眼睛不住流下泪来。“卯卯,你看着我!看看我!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头发都全白了!大多数人早在我这个岁数往前推二十年就已经颐养天年了。我为了什么?我一个远嫁而来的女人,为丈夫,为儿子倾尽了一切!现在不也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你为的是你的私心,你喜欢把整个帕蒂家攥在你的手里!”夏维娅恶声恶气地回道,刚才盛怒的情绪却平复了下来。
“告诉我,你准备好了吗?你真的有能力掌管这个家,这片土地了吗?还是你打算把帕蒂印灼创立的家业拱手让给黑系的人,让给帕蒂斯木和他的兄弟?”
夏维娅动动嘴,还想要顶撞过去,但是帕蒂雪芙已经背过身重新回到默礼的身边坐下。她整个人瘫软无力地伏在默礼的棺木上,夏维娅看得到她的肩膀在颤抖。
在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帕蒂雪芙听到身后一声“祖母”,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卯卯——”她抬起头,夏维娅已经不在。
“老祖母,是我。”远萧神色凝重地站在她身旁。
帕蒂雪芙失落地点了一下头。
“卢扬吉根来不了了。”远萧说。
老太太迷惑不解地望向他。
“他死了。”远萧一字一句地回禀道,“死在了他自己的侍卫长的手里。百里多川,他带着一帮手下突然谋反,城外又有接应。不止卢扬吉根本人,他的家眷,亲信,凡在荜女河城中的几乎无一幸免,简直是一场屠戮——”
没等远萧说完,帕蒂雪芙已经腾地站了起来。
远萧朝灵堂外吩咐了一声,门外的侍卫领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走了进来。帕蒂雪芙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犹如惊弓之鸟的男孩。他怯生生地躲在身后男人的手臂下,睁着一双被噩耗吓怕了的大眼睛,惶恐得不敢直视周围的任何人。两人都狼狈不堪,脸上沾满了血污和肮脏。护着男孩的那人,衣服撕口处还渗着鲜血,身上有好几处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
“帕蒂夫人!”那人进来后立即扑通跪下。男孩依偎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