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谧离开静平公主休息处,而旁边彩衣庄自前朝起就颇负丝绸美名,他看着三十几位绣娘相互帮衬着运送来红色的衣裳,分发给村子里的“女囚犯”。
绣娘自然知晓李谧计划,为她们穿上嫁衣就好似亲手送她们上路,有人悲痛就有人自顾不暇。
李谧站在高处,进行一场鼓动人心的演说:
“各位姑娘们,我打赌你们将与男子是平等的,至少在未来的战场上,你们也可以为新朝抛头颅洒热血,可以同样英勇无畏。战争胜利之后,你们将是新朝的功臣,将是新朝的英雄。你们家属尚在人世的在今夜登记入册,我发誓必会厚待;你们死去的战友将士,我发誓必会安葬,绝不曝尸荒野。”
穿上血红嫁衣的百位妙龄女子被释放出来,圈守在小小的黄雀村里,看着李谧振聋发聩的演绎。
三十几位绣娘露出同情或者畏惧的眼神,也不乏对上位者心生倾慕之辈,而百位女子被装上战车,掩上黑麻布秘密带走,运往前线。
原以为李谧也会就此善罢甘休,去往军营,然而这个男人在夜色中一声令下,让守卫将三十几个绣娘全部杀死,推进彩衣庄附近的那个黑漆漆的葬坑。
他不想这个计划在民间大肆传开,而这些绣娘目睹了他的演说,还是杀死为好。
事罢,李谧终于得以离去,然而在离去前一回眸,穿上大师绝笔、明艳照人的静平公主就在幽黯黑深的夜色里,矗立在老树下看他。
沈笑空和常拥宸贴着房屋墙壁,将外界的生杀爱恨看遍,不禁想起了他们在彩衣庄打照面时,所经过的大坑底下,那三十几位穿着白衣的女子。
或许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或许他们的重生与重遇早就在冥冥之中成了定局。
沈笑空又回忆起历史上景朝的祖皇帝李谧,他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全无三妻四妾。而在他统治的四十年里,吏治清明,鼓励农耕,轻徭薄赋,促进发展民生恢复,为后代盛世奠定了基础。
而此时,李谧在月色下转身,也并没有话本似的对宁朝公主产生遐思或慕爱之情,只是在心中描摹着那位远流后世的嫁衣神女,由衷地希望她此生消弭余恨、苦海回身,再于来世太平岁月里灼灼芳华。
——这段景象无疾而终,沈笑空和常拥宸又陷入了太虚镜之中,太虚镜里冷风旷野,坠落漫天星子,吹来一段塞外低沉的号角声。
他二人的视角宛如身处烽火台,当大军压境的铁蹄声对峙两岸,尘土飞扬过后,消散开来的是迷蒙的夜光。
宁朝军队马嘶声遍地,轰然一瞬往后倒退去,新朝百余名身着血衣的女子在月光下宛若亡灵,徐徐显现在飘荡于天地间的尘雾中。
“那些是什么东西……!”
一阵凶相毕露的刀光之后,百名女子血祭当场,死状凄恻如红色腊梅遍地绽放。
“啊啊——”
宁朝为首的便有退堂将领,士气顿时锐减。正在他们的主将挥舞“大宁”旌旗发号施令之际,单薄月光下,他们的公主却从敌军中缓缓走出,衣着风华绝代的凤冠霞帔步血而来。
主将看清来者,目光几不可察地一滞,静平公主自然也看见了他。
当初家国尚安时,静平公主与护国将军两小无猜,十年后初生的懵懂爱恋却在动荡末年朝不保夕,如今静平公主被送往敌营,还身怀有孕,她在临死前看到喜欢过的人,心中怎能没有恨。
然而她在最后的时间里,却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满天的星子,吹着塞外的浩风,然后轻舞衣袖,潇洒地离开这个欲说还休的人间。
——情不为所羁,爱不为所绊,来世也不会再求。
宁朝的将军眼睁睁看着自己国家的公主骨血凉透,而历史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盖棺定论了。
后来,李谧衣着冠冕在皇城里坐在金銮宝座中,与开国群臣陟罚臧否加官进爵,战场上收尸的战士来报,奉上静平公主袖中藏着的一封书信。
她说即使世道对女子多有不公,然而人间的姻缘也是美好之事,不希望那绝世的凤冠霞帔是由怨恨揉成的一针一线,希望李谧将她身上不得善终的嫁衣褪去,还她无爱无恨的干净自由身。
李谧如她所愿,却没有再去做那些建立烈女祠贞节坊的事,而是寻遍了国土,终于在将死之际人生暮年,于西南山谷里找到了不腐不死的香料,最终将前朝大师绝笔收入国库珍藏数代。
正因为祖皇帝为一件嫁衣执着四十载,这才流传起梦中神女翩跹而过、芳华过眼的美丽传说。
又直到景朝国祚六百年后,嫁衣于弘德二十六年无故失踪、同时杀人诡案连连,关于仙、关于魔、关于鬼的另一个死后的衣冠世界才徐徐显现。
“我们……现在去哪里?”
常拥宸站在天地旷野间,唯觉身后万籁俱寂,风起云涌都悄无声息地让人害怕。
沈笑空刚刚拉过他的手,还不及开口安慰,彼时就有一个疯癫枯瘦的老人从月色的另一边过来,宛如恶疾俯身,样貌佝偻骇人。
他眯起眼睛想仔细看。
然而凭直觉,常拥宸一把将沈笑空拽了下去,躲到古战场的废丘后。
沈笑空心有疑惑,探出一半眼睛,然而四望却不见人迹,仿佛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常拥宸觉得背后有东西,他一回头,那老头竟就弯腰贴着他二人,连脸上苍老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脏猛然往胸膛上一撞,常拥宸情急之下,狠狠拧了一把沈笑空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