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云南西部的小镇开始下雪。
鹅毛大雪被山风裹着,向山间所有能飞去的地方飞去,区区几个小时,天地间就只剩白芒一片。
“今天雪大得很,这么晚才回来?”客栈的老板见鸣甜站在门口不动,风雪灌进来也不知道,眉头一皱,恶言恶语道:“你耍嘛,耍晚点,找不到回来的路,被雪埋咯才安逸。”
鸣甜没说话,抬手拍掉身上的雪。
“这是那边的那位小兄弟请你的。”老板从厨房走出来,将一碗面递到她手上。
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
每年冬季,这里的大部分路段会结冰,物资运送困难,但这碗面里奢侈地卧着两个鸡蛋,一个番茄,还飘着三片青菜叶子。
挺丰盛,估计也挺贵的。
鸣甜伸手拉了拉帽子下沿,盖住被风雪吹得冰凉的耳朵,才朝老板指的那个方向看去。
那位“小兄弟”其实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有点胖,长着满脸的红色痘疮,个子不太高,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上有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纹身,眼睛本来就小,还被脸上的肥肉挤得眯了起来。
老实说,这颜值严重不合格。
她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已经看惯了这种自以为是的烂招数,她虽然好色,但好的是美色,不可能随意接受这种没安好心的搭讪,更不要说,还是丑得像他这样别致的。
鸣甜捧着面碗朝他缓缓走去。
男人眼中的精光化作一根侵犯的物理工具,让人压根没有勇气胆量和他对视。但她没有回避,也没有躲闪,而是很认真又不合时宜地思考,那晚她看那位摄影师的眼神是不是也这样猥琐下流。
嗯,应该是的。
她到现在还记得,他被她的眼神看到眉头微蹙,恼羞成怒,然后砸门而去。
“嘿,美女。”男人冲她招手。
真丑啊,没见过这么丑的,鸣甜偏过头去,将面碗放到桌子上,用力一推,碗滑到他那边去。
“不好意思,我对番茄过敏。”她说。
“那,吃点别的?”男人撑着下巴看她。
这其实是一个很痞帅的动作,但鸣甜还是觉得眼睛被他狠狠玷污了,恨不得立即挖下来用巴斯消毒液浸泡,拿高压水枪冲洗,最好再放到太阳里暴晒一下。
她在这儿的每一天都裹得像毛毛虫,没和任何游客搭过一句讪,一心一意地寻找神山,没想到竟还能被这种丑翻天的男人惦记上。
嗐,真是出门忘了看黄历。
鸣甜闭了闭眼,想发火,还是忍住了,“我已经吃过了。”并且吃饱了,像生吞了五十斤的猪肉一样饱,腻得想吐。
“那等会儿,请你吃夜宵?”男人讨好地冲她笑,脸上的肥肉随之抖了抖,那些红色的疙瘩也跟着抖了抖。
鸣甜顿时嫌弃得不行,仰头望天,生怕他还要再讲点什么,连珠炮似的说:“不好意思,我不爱吃夜宵,也不爱吃早餐,更不爱吃晚餐,我明天就得离开这里了,现在要去收拾行李,你自己吃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美女,你别着急走嘛。”男人想拦她。
鸣甜没穿高跟鞋,走路飞快,他没拦住,只好在后头大喊:“美女,再耍两天噻,你找到车没有?下一站要去哪里?”
“人家都不搭理你……”有游客帮腔。
“放屁,哪个说她不搭理我,你是没看到,她刚刚都朝我抛媚眼了。”男人又没完没了地喊:“美女你要去哪点嘛?我明天送你去车站嘛,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耍噻。”
我耍你家的仙人板板。
鸣甜冷着脸往房间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他祖宗十八代。要不是她身子还虚,要不是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宜得罪人,她早就当场发飙,几个耳光给他甩过去了。
房门推开,屋里一地狼藉。
鸣甜本就差的脸色霎时更差了,抬起脚猛地踢开挡在门口的几个纸箱子,一路踩着脏衣服,气冲冲地走到床边,回头看着一屋子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收拾的东西,更生气了。
怒到极点时,那座神山又出现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朦胧不清的灰色,而是一片鲜艳的红,红色线条在她眼前缠绕,扭曲,变形,最后勾勒出一个红色的背影。
这个背影来自那位摄影师。
鸣甜靠着窗边,看着地上的杂物,忽然想起和他上床的那个夜晚,她老大爷似的躺在床上抽烟,他在客厅里田螺姑娘似的把衣服洗了,茶几抹干净了,垃圾桶也倒了。
如果他今天在这里,她就不用独自整理这一地杂七杂八的东西。如果他今天在这里,或许刚刚也不用那么忍气吞声了。
如果……
算了,没有如果。
鸣甜点燃一根烟,边抽边收拾行李。
她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从床上捡起衣服,也不好好叠一叠,丢到行李箱里就算完事了,紧接着是放得东一瓶西一瓶的化妆品,然后是那些外敷的内服的进口药物,还有她的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