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又忍,在贴完最后一张符后漆泥玉终究还是没忍住,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杜灵均衰老佝偻下去的身体,声音沉缓。
“既然如此情深,为什么他生时不好好讲清楚呢?”
漆泥玉去碧春堂寻过春情。若要说这世界上有谁最了解赵杜二人,也唯有碧春堂一众女伶了。
春情那时哭得双目红肿,听了漆泥玉的问话缓缓摇头。
“赵杜二位公子家风俱是严谨,出入这等腌臜地,回去总免不了一顿教训,只是赵二杜二在碧春堂寻欢时从未说起过家里什么不好,来时带着一身伤,走时又都苦着脸。”
“在我看来,二位公子俱是重情重义之人。”
春情是这么说的。
“……春情说杜公子每回去那都带着一身伤,神色困顿哀伤。”
漆泥玉捏着一炷短香,与李奉春分站剩下两角。
“罢了,我等只是外人,要说什么,还须你们父子俩自己厘清。”
话音刚落,四人脚下分别出现一点金光,沿着地面游蛇般流走,符纸无风自动,灵堂内一时阴风大作,灵幡与黄符起舞。
阵起。
“嗡——”
仿佛是大地一声长叹,地上繁复错杂的金线逐渐成型,金光射落在雨雾中,像是大地的呼吸,时隐时现。
“魂荡天地间,使我自然;八苦因果律,无清果因。召来!”
“嗡——”
灵堂内骤起几处阴风,盘旋着在堂内流转。
这是,这样肉眼单看着,哪能知道哪个是杜胜贤?
陈淑君迷茫地眼神四处乱转,忽地看见漆泥玉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低声念了句咒后将其掷于半空,只见一颗黑漆漆的珠子神奇地悬空在堂内,周身缭绕银白雾气,渐渐地弥漫了出来。
不过几息功夫,灵堂内就如同起了雾般一片朦胧起来!
“阵法内瞧见什么都不奇怪,通灵珠悬在上头,什么妖魔鬼怪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会想尽办法叫你心神动摇以便其夺身复生。”漆泥玉冷嘲一声,渐渐隐在浓雾中,只剩声音凛然。
“守好自己的位置,别叫孤魂野鬼勾了魂去,那可得不偿失。”
话音落,灵堂内一时寂静无声,恍如坟茔。
*****
“阿弟……阿弟……”
“谁?”李奉春听到熟悉的声音,豁然睁眼。眼前却并非在杜府灵堂,而是个有些陌生的地界。
那应是巴蜀某处山脉,巍峨峰峻绵延到了天边,高耸入云的山峦隐在层层云雾内,只剩宛如龙身盘转的山麓。
隐龙峰。
一个名字忽地现在心头。
李奉春心下一动,循着声音看过去。
那里站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手持一把寒星长剑直指地上跌在一起的一男一女。
倾盆的暴雨砸落在陈年古木搭建的客栈屋顶,震得人耳膜嗡鸣,电闪雷鸣里,冰冷长剑映射出的一线冷芒瞬间如银龙奔腾。
一声尖利哀鸣之后,沉重的躯体轰然扑倒在冰冷地面,露出身后一道素白瘦削身影。
“你……别过来!”
形容狼狈的男人来不及多看一眼失去声息的妻子一眼,连滚带爬后退。
“我们无冤无仇,阁下凭什么这样草菅人命?别以为此地远离京都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那是,漆泥玉杀他满门的那夜……
李奉春怔然看着眼前一幕,有一瞬间如坠梦里,分不清今夕何夕。
像是懒得听人废话,眼前那个漆泥玉抬手,手中长剑擦着男人颈侧扎进了实木圆桌,只剩下剑柄在闷热潮湿的夏夜震颤。
“无冤无仇?我不杀无冤无仇之人。”
纵使暴雨,盛夏里的空气也依旧热得人心慌,可是眼前持剑伤人的漆泥玉裹着一身兔毛冬裘,青白的脸半数隐在软毛下,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双眼,厌恶地瞥了一眼面前瘫软在地的男人。
李奉春看着面朝下扑在地上的那个妇人,脖颈飙出来三步远的血迹,已然死透了。
是母亲。
母亲已经死透了。
他静静看着,心绪却没多少起伏。
“……那你倒是说!到底什么仇怨值得你半夜闯进我们家,二话不说杀我夫人!我们一家隐居在此十余年,哪里来的仇家?!”
男人悲鸣一声,踉跄着要去查看女人的呼吸。
漆泥玉踱步上前,脖子不舒服似的,用右手轻轻扶着,待到走到那男人面前时,她弯下腰,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双眼,声音低哑到几乎逸散在空气里。
“你不记得我了?好伤心呀……十五年前,不是你一刀一刀将我分尸的吗?”
“什么?”
男人恍惚抬头,眼神迷茫。
“轰隆——嚓——”
闪电撕裂黑沉沉的天幕,照亮了漆泥玉冰冷无情的脸。
“杀的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吗?没关系,今夜很长,足够我们慢慢清算这笔账。”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认错人了!”
鲜红的血液从女尸身下蜿蜒,漫过木板纹理,留下暗沉的痕迹,一直淌到了漆泥玉脚下,被她轻描淡写抬脚避开。
“还在嘴硬。”
漆泥玉一把拽住男人衣领,硬生生将人提了起来,青白的脸带上三分讥讽笑意,“是不是冤枉你,下去和阎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