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渔步上奈何桥,捧起一汪忘川水,眼前荷花灯千盏万盏,似星河落冥间,如火树映银花。
“阿苏,阿苏!”花花在孟若渔面前摆摆手,“想什么呢?”
“那荷花灯上便是往生的魂灵吗?”孟若渔回神,抬手一指。
“嗯,忘川水那头连着人间,这头接着冥府,生死相接,轮回不尽。凡间生者以荷花灯祭奠逝去之人,那明灯载着他们的生魂来到冥间,前往下一世。”
孟若渔攀在桥头,低头看去,水底映着许多人影,她顿觉新奇:“那是什么,河底的人影为何会动,真的一般?”
“可不就是真的,”花花摇头晃脑道,“河底映着的是人间,让冥界的孤魂可以看看他们在世的亲人。”
花花扭头,看向孟若渔:“阿苏,你可有想见到的凡人?这里都可以找到他们,你看,那处倒映的是淮州,那处是塞北,那处最热闹的便是甯都。”
听闻“甯都”二字,孟若渔的眼睫一颤,失了神。花花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好了,我先送花锦往生吧。”孟若渔拉起花花的手,走下奈何桥。
两人在河中送出一盏花灯,轻点红烛,火光摇曳中,那灯盏便飘远了。
“谢谢你,若渔姑娘,我身无长物,这只玉镯赠于你。红玉护主,让我护着你。”花锦的声音悠悠传来,孟若渔的手腕上多了只红玉手镯,烙金一个“锦”字。
孟若渔手指抚在那温润的红玉上,出声道:“走吧,回去。”
冥间的日子,悠长,闲散,孟若渔忘记了自己还是苏禾时如何生活在这儿。
她日日都往忘川河畔跑,坐在彼岸花丛里,看两眼河底,欲进却退。
甯都,就在那里,她记得清楚。
“带上来——”杨世福一摆拂尘,尖声喊道。
狄尘血衣淋漓,被侍卫抛到殿前。东瑶乌木也被压着,跪倒在地。
“乌木太子,你好大的胆子,连本祭司也敢算计了。”大祭司,也就是百年前的张未几端坐轮椅,被内侍推着辚辚走入。
张未几摸着腰间的玉饰,阴郁的深眸看来,冷笑道:“别来无恙,尚桓,吾师。”
狄尘闻言,艰难抬起头,额角热血汨汨滚落,遮蔽双眼,凝成血雾,他低声蔑笑:“哈……张丞相,幸会。”
张未几眯眸,睨向东瑶乌木。他抬手示意侍卫,将东瑶乌木带上去,而后一把掐住东瑶乌木的脖颈,冷声道:“东瑶乌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如何?如今,既没了娘,还被老夫扼住咽喉,该说你聪明还是蠢笨呢?”
“……”东瑶乌木嘴巴嗫嚅出声。
“你说什么?”张未几放开手,将东瑶乌木摔落在地。
“求大祭司救回母妃,吾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咳咳……求求祭司……”东瑶乌木跪伏而行,拜倒在张未几脚下。
“哈哈哈哈哈,如今知道来求我了。”张未几恨恨道,“咬过主人的恶犬,只有被乱棒打死一个下场,还指望老夫救你助你,黄毛小儿,你想的未免也太好了。”
东瑶乌木以头触地,狠狠磕下去,额头血流不止:“求求大祭司……求求大祭司……求求……”他嘴中一遍遍呢喃,疯魔一般。
他知道,如今母妃的生魂随着孟若渔去往冥府,这世间,唯有张未几一人可以帮他寻到母妃。
张未几看着东瑶乌木刍狗一般狼狈的模样,忽地朗声大笑,笑够了开口道:“你想要我帮你,不是不可,可总归该付出些代价,出点血,搏老夫一乐才对。”
“大祭司想要乌木做什么,吾一定办到,吾一切都可舍弃,只要母妃平安回来,只要母妃。”这一刻,东瑶乌木像一个六神无主的孩童,哭闹着只要他的娘亲。
“一只眼睛,你自己动手生挖出来,可办得到?”张未几嘴角含笑,问道。
东瑶乌木抬头,面色死灰,而后应声:“大祭司之命,乌木必定力行。”说罢,他未曾迟疑,两指深入左眼,鲜血飞溅中,将一颗完整的眼珠生生剜出来。
脸颊上那颗血洞狰狞,他却笑了,跪伏在地,将手中血肉模糊的眼珠捧上,献给张未几:“大祭司在上,乌木往后为祭祀马首是瞻,死而后已。”
张未几伸手挥落东瑶乌木手里的东西,抛给脚边趴着的恶犬,悠悠开口:“老夫向来只养听话的狗,若是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妄图爬到老夫头顶作祟,如何下场,尔等可看清了!”
话毕,张未几将手里的法杖闷声打在嗅着血腥味爬来的恶犬身上,那狗嗷嗷叫着,躲开了。
“畜生便是畜生,我要它活,它便能活。若我要它三更死,它决留不到五更。你们可听清楚了?”张未几环顾众人,转而换上笑脸,“好了,带太子下去治伤,你们这群废物,怎得这等怠慢,快滚!”
两个侍从瑟瑟发抖,搀着东瑶乌木快步退下。
张未几转头,看向狄尘,望着他垂死挣扎、眼中不甘的模样,脸颊上露出餍足的神色。他的师,他的政敌,终究是败给了他。
他仰头望天,长叹一声:“我张未几,卧薪尝胆数百年,只为一雪当年剥皮扒骨、啖肉饮血之仇,你还有那地府的魔物,我统统不会放过,大仇得报的那一日终究不远了。今日没能没能让你魂飞魄散,我便将你囚住,守株待兔,以你为饵,等孟若渔来寻你。”
狄尘仰起头,艰声道:“……我不会成为困住若渔的饵,天上地下、无论神鬼都不行,即使我魂飞魄散,我也要换她自由,逃离这虚无的命!”
“哦,是吗?”张未几勾勾手指,向侍从授意,“你抬头看看他们是谁。”
狄尘瞳孔骤缩:“……父王,师傅!”
“如何,你的命你说弃就弃,那他二人的命呢?父子之恩,师徒之情,你也全然不顾吗?”
“你想要做什么?”狄尘猩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张未几。
“捏着你的烂命,等孟若渔入瓮,而后送你二人一起上路。哈哈哈哈哈哈……”张未几仰天发了狂般大笑。
“不要动我父王和师傅,若是我此刻自绝于此,你蛰伏百年的大计只会破灭殆尽!”
“那还要看世子听不听话,给的筹码够不够了。好啦,你的命还有用,可不能现在就死了。”张未几抬手点了下杨世福,“杨公公,带世子下去吧,好生医治。”
“喳。”杨世福领命,退下。
狄尘由左右两个侍卫架起,走在宫道上,轻轻抬头,便见朱墙映红血,枯枝落寒鸦,一朝似经年,竟是深秋了。
他意识模糊了,又低头看见一抹白中染金的拂尘在他面前摇晃,他向上看去,对上杨世福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眼,在阴翳中闪动,也瞧着他。
狄尘忽地咧着嘴轻笑:“三年前,十月晦日,敢问杨公公身在何处?”
“自是在宫里当差,世子以为如何?”杨世福低下头,笑道,看不见神色。
“无事,”狄尘笑,歪起头,挑眉道,“杨公公,再会。”
狄尘走到宫道尽头,又回首望了一眼这深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