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重原只能离开北地,不管是因为死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他离开了,这个平静了数年的局面才能被打破,一切算计与筹谋才会运转起来。
她提前给岑重原去了信,却仍是到了重伤的地步,才解开了这一局。而更大的代价——以北地无数人的平静生活为代价的斗争,却到底无能阻止。
此间种种无奈,也不必让十六娘知晓。岑容收回思绪,转眼望去,却见岑宛伏在靠栏上,垂眼望着池中悠然游曳的群鱼,神色有些怔忡。
“怎么了?”她问。
岑宛微微一惊,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先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冀州,是什么样子的?”
她面容平静,神色间却仍然流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岑容探寻地看过去,岑宛对上她的目光,眼睫一颤,把脸埋在小臂上,别过头去。
“宛儿?”她试探地问。
许久,岑宛方才低声道:“娘娘,我……我去洗青别苑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洗青别苑亦是岑氏族人所置的一处地产。岑重山与岑重原那一辈的姊妹、岑容的姑母,曾经与裴氏结亲,嫁去裴家。后来那一位裴家长辈去世,岑夫人也没有再嫁,只是购置了这座洗青别苑,独自孀居其中。
岑夫人年轻时便素有才名,博闻强识。她膝下未有子女,孀居之后,岑裴两家的小辈便常常拜访别苑,既是为了陪伴长辈,也是向她请教学问,增长见识。岑容未进宫时也去过几次,十六娘心性纯善,担心岑夫人独居孤寂,去得要更勤些。
如今这情形,想来是在洗青别苑时,遇到了谁家子弟了。
岑容道:“是裴家的哪位郎君吗?”
岑宛眼睫又是一颤,抿了抿唇,小声道:“……是裴五郎君。”说话时,颊边霎时漫上如桃花般浅淡的绯色。
竟然是裴玄礼。
岑容一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半是讶然半是感慨地笑叹一声。
裴玄礼与崔神秀前世时曾为夫妻,却到底分道扬镳。这一世崔神秀与岑怀早早成亲,没有了崔家的主动接触,裴玄礼便也没有马上论及婚事,一直独身至今。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缘分原是应在这里。
看岑宛的模样,也并非是单相思。她欣慰地说:“裴五郎的能为与人品皆不错,确是良配。同你父母提过了么?”
“娘娘!”岑宛叫了一声,面上绯色也褪去了,她认真地看过来:“娘娘……七姐姐,你不需要我了么?”
岑容怔了怔。岑宛垂下眼睛,慢慢地说:“七姐姐还需要我,家里也还有我能做得上的事……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嫁。”
“宛儿,”岑容低声说,“裴家是个很好的去处,朝中律法有言,罪不及出嫁女,若将来有意外……至少能保全你自己。”
岑宛摇了摇头:“若真到了那一天,难道我就能安心苟活于世吗?”她抬起头来看她,眼睛里开始闪烁起水光:“我留下来,还可以尽自己的一份力,就算是最坏的情况,那也是和父亲母亲在一起……”
“我跟他说了,短时间里,我不会考虑出嫁的事,他说他会等我。”她抿唇笑了一下,“这就够了,七姐姐,至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有考虑的余地。”
岑容沉默着,忽而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岑宛的脸颊。
她一触即分,留下少女被她突来的动作惊怔住,睁大了眼睛看过来。
那眼睫上还沾了细碎的泪珠,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岑容笑了:“好了,怎么说得这么丧气?就给裴玄礼多些时间去准备聘礼吧,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想娶我们小十六的人就该排到洛阳城外了。”
岑宛还是第一次被她这样亲昵地打趣,顿时红了脸:“姐姐!”
“好好,不说了。”岑容笑道,“跟我说说姑母吧,她身体还好吗?”
岑宛小小地哼出一声,收起不好意思的神色,回想道:“姑母身体一向康健,跟在她身边也总是能学到很多,大家都常去拜访她,就连裴侍中裴大人,我有一次去的时候都碰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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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怿赴任的队伍离开洛阳城时,来自朔方郡的密信也送入了宣光殿中。
朱太后拆开信件,阅览过后,平静面容上难得浮现了一丝兴味。
她拿着密信,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将它放到烛火上点燃,投入香炉之中。
火光卷噬了薄薄信纸,转眼熄伏下去,朱太后以银匙拨弄了两下灰烬,便随手搁在一旁,转而拿起侍女呈上的酒盏,缓声道:“新就任的葛舍人,见过了么?”
书案前,赵十四郎停下笔,回想片刻,道:“臣与他只见了一面,未有了解,但听同僚谈论,似是位稳重审慎之人。”
朱太后微晃着杯盏,闻言笑了笑,饮下一口酒。
看起来这位接替岑怿、来到永嘉公身边做副手的葛舍人是位得用之人。只不过,再得用也不能否认——他并非岑家人的事实。
岑家不缺未出仕的子弟,岑重山推举宋继昭的心腹做这个接任的通事舍人,可以说是大公无私,也可以说……是在诡谲朝局中保存岑家的力量。
朱况寄来的密信内容又浮现在眼前。那信中说,奉命巡查西部诸州的岑怀,未竟全功。
未竟全功。
自幼跟随在永嘉公身边学习的岑九郎君,确实如他的长姐一般,处事缜密而老道。停留在朔方郡的这数月时间里,已然牵出不少棘手之事,让夏州上下无不绷紧了神经。
只是,他面对的是朱家的家主,在有关于朱家最核心利益的事情上,有些东西就会展露端倪。
原来岑家也并非如世人所以为的那般,为天子尽心竭力。
岑家对北地兵权交接的态度太驯顺了,驯顺到一切细小的痕迹都被掩盖过去,没有人怀疑他们真正的立场和态度。
——包括那位,居于昭阳殿中的皇后。
朱成碧想起遇虎之事后,她曾经向朱况问起,他对岑容的印象。
朱况随行春猎,当日意外突发时,也将岑容在猎场营地中的一系列举措都看在眼中,面对这个问题,只是沉吟片刻便给出了答案:“是个聪明人。”
是的,岑容是个聪明的皇后,一个聪明的、会积极参与政事的皇后。
她曾经疑惑过,宋继昭,以及围绕在宋继昭身边的那些人,面对这样一个皇后,真的从未有过片刻迟疑么?
但天子的爱重有目共睹,连御笔朱批,都能毫不犹豫地交到皇后手中。
如今宋继昭的态度未变,岑家却已出现了一丝裂隙,那么岑容呢?
清酒入喉,余味化作齿间醇香,朱成碧一口饮尽盏中残酒,让后劲的辛辣直入肺腑。
岑重原没有死在柔然刀锋之下,这与他们一开始的设想略有偏离,但也暂时没有太大影响,可以先放一旁。接任北镇统军的江阳王宋景有朱况去处理,洛阳城中的岑容与岑家,便是她的目标了。
“出宫的时候,为我带一封信给太史令。”她对赵十四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