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透明的音画术法还未消散,宝殿之上梵音冷漠依旧,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几乎映在了每个人的眼中,回忆与现实的界限渐渐模糊,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年混乱的城池,失去口粮的诡修怒不可遏。
“边境一共就那么点杂碎,说好的饱餐一顿,结果全被大诡吃了,一群言而无信的杂碎,等老子哪天突破,定要第一个吃了他……?”
“我算是明白了,他们就是故意的!先使唤我们费力劳心的攻城,再跟着屁股后面坐享其成,呵……好事都被他们占了,人也都跑完了。 ”
记忆中的场景崩塌破碎,一张张陌生狰狞的面孔光怪陆离,碎骨重生,穿越时空拼凑成了如今的嘈杂。
“身为第一诡出面号召,潜力之辈却都装死不理,这本就很奇怪了,也无怪乎他一直孤身一人,我听说他当年可是踩着自己父母才成的道,这般作为在诡中也是独一无二……”
轰!
尘土飞扬,地面裂开数丈的口子。
崇道慢慢抬头,经年累月的磨砺使得两侧颧骨突出,乍看去竟瘦得脱相。
褪去幼时的稚嫩,这张脸只剩下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开口道:“说了这么多,你以为我会可怜你吗?”
“……”
话毕突然笑出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辩驳:“我既走到今天这一步,便不会听信任何谗言,事到如今,你还在期望什么?”
“……”
江以岚沉默地看着他。
无声胜有声,在这般蹙眉不带任何偏颇的注视下,崇道脸色渐渐变了。
心绪破了个口,被点破的伪装再也支撑不住,真相如滔滔流水一股脑冲撞,诡修嘲讽的讥笑犹在耳畔,那尖锐的嗓音扁平可怖,化作刀子一片片刺进皮肉。
——他父母当初不就是这个模样,听见声音欢欢喜喜一开门,又是做饭又是端碗,忙前忙后的,结果还没吃饭就被当成了饭。
——若是没有小屁孩,哪来的那么大乐趣……
年轻的夫妻极目远望,黑云压境,孩童的身影仍不见踪迹。
没有时间了。
夫妻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进了屋,如往常那般下厨收拾,门前高高挂起灯笼,远远一看,便知家在何处。
“……”
喉间血潮翻涌,心脏处一股不可遏制的绞痛袭来,仿佛是一把刀在里翻滚搅弄。
长剑松懈,匆忙间余光瞥见了某个东西,他恼羞成怒般地扬手,诡气翻腾,咔嚓一声脆响,江以岚微微侧目,看见了袖中仅剩一半的铜链。
“往昔不可忆,”江以岚收回目光,“此事并非梵音之责,你如今的作为又同当年那些大诡有何……”
噗嗤——
接连透支的身体终究还是慢了一拍,长剑贯穿胸膛,几乎是刹那间的功夫,反噬的报应和诡气余韵冲击经脉,江以岚瞳孔微缩,眸中映出对方冷酷无情的模样。
经年累月的风雨磨出堪比寒冰的心境,身体重新铸起千层防御,崇道站在半空,神色高傲冰冷,长剑却在无声颤抖。
江以岚动了动唇,忽然偏头,闷出口血。
“信口胡言,”崇道喉结滚动,重重喘了两下,“你此般执拗,也因私心杂念,不过是借梵音之威冠冕堂皇,多听两句风声便自以为是,既然后裔没了……”
尾音沙哑,风稍掀起发尾,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眸,几乎是狼狈仓促地,他憋出冷笑:“那便拿你来赔我。”
咔嚓。
长剑搅进心脏,锋利的剑刃在这一刻仿佛生了倒刺,牢牢固定在了心脉正中,殷红汇聚成流,但还没有结束,因为长剑另一端的崇道绷到极致,诡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剑尖。
江以岚半阖着眼,诡气张开血盆大口。
距离突破仅有一线之差,俊美的脸上爬上狰狞,心境颤动,旧日的沉重几乎要淹没口鼻,他握紧剑柄,额头冷汗频出,双耳却是闭塞的,仿佛只要固执己见,一路到黑,就能躲避心底最深的伤痕。
“……”
天亮了。
云开雾散,流光倾泻,漫长没有尽头的道路绵延至废墟深处,雪里鸿边挂起来年的灯笼,火光一簇一簇,紧挨房门,照亮孩童回家的路。
身影浮萍坠落,江以岚失了力。
争吵的诡修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停下手,抬头仰望,那如凤尾蝶翻飞的裙摆褪去矫健,只有胸前血花争艳,开出生命最后的色彩。
半空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如城池烟火,江以岚眼睫轻动,双唇微启: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胸膛起伏不定,崇道仓促憋出笑:“不然?”
江以岚却道:“我不做无把握之事。”
“……”
急速的下坠并未带来丝毫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手腕内侧灼热滚烫,不知名的契约顷刻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危机万分的时刻,江以岚突然笑了。
她说:“你机关算尽,以身入局,欲意诱偏梵音,但棋差一步,错在修为之距。”
“……”
“佛光天生克诡,若想取得胜算,定要修为持平甚至高于他,你蛰伏已久,韬光养晦,心中自然知晓短时无法超越,可此般作为却大动干戈,不惜孤注一掷,必是察觉了什么。”
“……”
“没有时间了,”江以岚轻声道,“梵音声望逐日蔓延,奉天寺本末倒置,祂不可能无动于衷,想要赶在祂之前动手,就只能采取外力。”
“……”
“也正是这时,你发现了我儿的异样。”
“……”
“天道钦点,”江以岚慢慢阖眼,“你不妨猜一猜……
我儿的仙术为何?”
……
嘭!
柜门发出一声巨响。
梅负雪狠狠跌回柜里。
外面下了禁术,巨大的冲击撞得他头皮发麻,来不及休息,他重新爬起身来。
“祁……白川?”几番尝试无果,梅负雪颤声开口,“你一定有办法的,你那么厉害,肯定能破除禁制,祁白川,你应我一声好不好,祁白川……”
无与伦比的恐慌席卷,四肢冰凉发软,他好像又回到了诡修的爪牙下,烛泥黏了一地,名为命运的道路铺陈展开,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你能听见我说话的,对吗?我不用你参战,你帮我打开门就行,我想出去……我想出去看一眼……只要我小心点,多拖延些时间……娘说过梵音回来,他身为大佛陀肯定很快,到时候我们就得救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仿佛是为了麻痹自己,又或是逃避什么,他牵起嘴角,强颜欢笑:
“只要熬过今日,我就可以……”
嗓音骤止,一股难以言语的灼热袭来,梅负雪倒抽一口凉气。
柜中霎时明亮如昼,手腕内侧不知名的契约燃起生命的光泽,梅负雪吃痛松手,被小心护在怀里的花灯“啪嗒”落地,但他来不及细想,另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钻入丹田。
滔滔似江水,奔流不息。
——灵力。
是无与伦比的灵力。
身体似乎一下掉进了冰窟,浑身血液都被抽走,冷水从口鼻淹没,汹涌灌入体内,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击着每一条经脉,每一次洗涤,修为就上升一个度,每一次轮回,梅负雪脸上就白了一分。
契约还在加剧,仙境的灵力排山倒海。
取之不尽的灌涌让他忍不住蜷起身,肌肤之下的经脉暴凸青紫,他死死抵住柜门,濒临崩溃,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坚硬实木上,不知是不是修为骤提的缘故,紧闭的柜门竟真的被撞开一条缝隙。
窗外坠落的身影猝然映入眼帘。
时间似乎停止了。
麻木,痛楚通通远去,跨越百年的风吹散雾霾,颓然笼罩整片天地,命运的终点是回天乏术。
梅负雪无声颤抖: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