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然与他一起来到停车场。
林甄打开副驾驶车门。
渐小的雨势极似缥缈的丝线,城市雾气重重,才下午三四点,天色却暗得没有天光。她坐上车,林甄细心地为她关车门。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梁然与他应该也不会再有这些交集。
安静的车厢倒衬托得林甄的侧目打量明显起来。
“怀城春天常下雨,你几年没回来都忘了这边气候了吧,应该穿厚一点的外套。”
梁然穿着一件薄薄的羊绒毛衣,裙子也是软薄的纱裙。
从大二那年被那个神志不清的吸毒男生报复后,短暂的初恋熄灭在那一年,她的学业也中断在那年,很快便办理留学转到了美国。为了防止那群吸毒的人再报复,梁幸均还费了功夫为梁然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抹掉了她以前的很多痕迹。梁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回过南城,即便是过年也是梁幸均带着梁悦飞到国外和她团聚。家里不常住了,连衣柜也像是被清空了,最近也是随便穿的以前的衣服。
她只是说起:“这几天我爸爸的事麻烦你了。”
“我职责所在,而且我也没帮到什么。我爸妈也很担心你。”林甄担忧地看一眼梁然,紧握方向盘,“他们说你有时间的话,希望你到他们那吃个饭,要是工作太忙,他们可以帮忙照顾小悦。”
他微顿,像是怕她多想,额外补充:“我很少回去,不会在家。”
他们两家从爷爷辈便是旧交。
梁然抿了抿唇,礼貌地说:“帮我谢过叔叔阿姨。”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安静中,林甄接到两个工作电话,对讲里也有搭档余青的声音,在说一个案子抓捕的情况。
林甄握着对讲:“需要我过来么?”
余青应该想到他这样问便是不方便:“叫陆明吧,你先忙你的。”
梁然说:“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叫个车。”
“没关系,他们人手够。”
梁然不愿耽误他:“我叫车很方便。”
林甄没听她的,照常按路线行驶,梁然不好再拒绝。
挡风玻璃敲下细密的雨点,这场无休止的阴雨又急落起来。
梁然却按下车窗,沁凉的风拂过脸颊,她安静地看后视镜被雨滴一颗颗覆住,清晰镜面模糊得辨不清城市的面目。
梁幸均好无辜。
他是个豁达又浪漫的人,喜欢那边村子的风景,这些年都住在那里安心搞创作。
他的病不是意外,那家偷偷摸摸的颜料厂完全该死,他们在河流中处理了大批高浓度的化学废水。
雨在短短两分钟里越下越大。
梁然升上车窗。
“小真。”林甄叫了梁然从前的名字,梁真。他有些停顿,张了张唇,“这些年你……”
他突然被对讲里余青紧急的声音打断:“嫌疑人进了华南路的烂尾楼,谁离最近?”
“我这边近。”林甄忙答。
“方便吗?”
林甄说:“方便。”
林甄结束对讲,看向梁然,开口想说抱歉之类的话。
梁然已经举起手机:“我叫车了,抓坏人要紧,你快去。”
他的目光满是歉意,将车停在路边,探身去拿后座的雨伞。
梁然接过,打开车门。
“小真。”
梁然才刚探出去半个身子,闻声将头转回车厢。
林甄目光深邃:“这个案子结束后我会调个新的岗位,我爸妈也希望我从禁毒大队出来。”
梁然笑了下:“挺好的,禁毒本来也危险。”
半开的车门,雨势疾落下来,浸透进裙子,一团沁凉从小腿皮肤蔓延开。
梁然忍着这股冷意,半开的雨伞撑在车顶,希望避开林甄的视线,也希望他快些结束对话。
“我们……”他的话终究变成:“你会留在怀城吗?”
“南城还有工作室,我不能让我搭档等太久。”
虽然她也不确定工作走向,但他应该能听明白她的语意。
她始终维系着周全的礼貌。
林甄只得僵硬地笑了下:“路上小心,到家了说一声。”
梁然说好,全撑起伞骨,拎上包踩下车。
只是林甄这台车似乎在抓捕中多有剐蹭,梁然清晰地感知着冰冷薄刃划破脚踝皮肤,疼痛倏然涌上,薄薄的透明丝袜贴着皮肤崩开。
她撑着伞,站定在雨中朝林甄说“拜拜”,看到副驾驶那被磨得薄薄的侧脚踏板。
忍着疼等林甄开远,梁然低头掀开裙摆,脚踝那里已经有血流下来,透明丝袜被染红一块。
叫的车预计还有七分钟才到达。
担心雨水会溅到伤口,梁然想先去处理一下。
她在地图上找到最近的一家药房。
穿过浓稠的雨幕,梁然在药房门口稍微停下,将黑色长柄伞放到门口挂伞的收纳架上。
店员找了碘酒和消炎药,拿到柜台结算后帮梁然包扎。
梁然坐在胶凳上,微微弯腰,徒手撕开透明丝袜。
快车司机在这时给她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地方,没看见她人。
梁然请那头等她几分钟。
店员的手法细致,叮嘱梁然伤口还有点深,一定不要沾水。
她这边刚包好伤口,司机的电话又打来了。
“麻烦你快点,我都停两分钟了,被罚了怎么办!”
梁然说着“不好意思”,这样的催促如果在从前定然是她抱歉在前。可她这段时间忙着梁幸均的葬礼与梁悦住院的事,身体和心情都很糟糕。
越下越大的暴雨与电话那头司机不耐烦的催促,世界的尽头在这一瞬,仿佛都与这天色一同晦暗下去。
梁然微冷的声音打断司机:“违停了算我头上。”
可能是察觉出她的语气有些生气了,那头司机才没再催,但还是有些不爽地说“请你快点”。
梁然收起手机,接过店员递来的药,垂头按开包包按扣正要放进去,便也没有瞧见门口闯进来的修长身影。
与之毫无预料的一撞。
痛觉在前额弥漫开,梁然有一瞬间的失聪。
大脑嗡嗡的叫声应该在提醒她最近的睡眠严重不足了。
袋子倒还拎在梁然手上,可棉签与两瓶药都掉在了地板上。
白色棉签头沾上雨天地板上的脚印与水渍,顷刻吸饱了水,变成浅淡的褐色。
好糟糕。
这一切。
梁然还没有抬头去看被她撞到的人。
视线里完全被这些凌乱、污杂占据。之后才看到一双灰色的运动鞋,鞋头浸了这雨天的水渍,像蔓开了一团阴云。
她的心情忽然就是这散乱的一地棉签。
糟糕透顶,失去面目。
梁然撞到的是个男人,准确点是个青年,很高,修长笔直的双腿过于惹眼,他的身上有股疏冷的气场。
青年戴着黑色口罩,梁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他一双眼有些薄凉。
因为从小与艺术打交道,梁然习惯去具象化美好的事物,只觉得这双眼很像一场盛大的冰雪天。
察觉到她的打量,青年也抬眸迎上她视线,幽邃的眼眸深不可探。
很奇怪地,梁然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却觉得周遭跟着他阴云密布起来,他把这天地凉意都携裹进来了。
也许因为他也进来得急,那股强势的力量确实将她撞到,梁然便短暂忘记应该谁先道歉。
这静寂不过几秒,青年从她脸上挪开眼,口罩后的声音低沉,卷裹着一种雨天的冷冽说:“抱歉。”
他弯腰去捡地板上的药。
梁然后退一步,也蹲下去捡滚到货架下的那瓶碘酒。
店员在解围,说着都怪天气,弯腰来收拾满地的棉签。一边对梁然说都不能再用了,一边问男人需要什么。
“线上下单的药,姓沈。”男人低沉回应。
店员有印象,长长“哦”一声,起身去拿。
梁然望着地板上还没捡干净的棉签,刚想麻烦店员处理一下,店员便朝她说:“没关系我来收拾,你等等,我这有临期的棉签送你一包,我找一下。”
梁然说不用了。
青年接过店员递来的袋子,从中拿出一包棉签放进她袋子里。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大门,撑起黑伞穿进雨中。
修长的背影与阴郁天色融得那么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