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再次探出镜面。
还是那间卧房,只是多了一个男子。
男子将一件缀鳞甲递给她,兴冲冲说道:“这甲片是龙鳞,绳索是龙筋,怎么样?不错吧。”
女子不太感兴趣,敷衍道:“不错,不错。”
男子不太满意,“你也不问问我是打哪儿弄来的?”
女子耐心耗尽:“爱从哪弄从哪儿弄,别烦我。”说着强推了男子出门。
“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殿门“啪”地关上,依稀听见男子喊道:“这是我从衡冲小儿身上扒下来的,你是没瞧见他跪在我脚底下的样子……”
那件灵光闪闪的缀鳞甲遗落在寒晶床上,无人问津。女子坐回妆台,看见他又在探头探脑,屈指轻弹,一阵天旋地转他又回到了水底。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女子面孔,那种极富冲击的美丽,震得他失神。
明明是该恼怒的,可脑海里都是女子似笑非笑的模样。
头上被触碰过的地方麻酥酥的,冰凉的蛇躯也暖洋洋的,他郁闷地盘成一团,疑心自己中了毒。
偷看她,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有时是探出头去,有时是隔着水镜看去。
大多数时候是隔着水镜偷偷看她,因为出了镜子他就是泥鳅模样,在她面前不能显露出强大的妖身,也不能化为人形,他很自卑。
可是他又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盘绕在她指尖的感觉,又暖又香的手掌常常让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暖洋洋的。
他最厌恶的便是她身边总是挤满了倾慕她的男男女女,最碍眼的就是那个名叫少欢的小妖,还有她那个暴躁的哥哥。
她哥哥总是挖空心思寻一些奇珍异宝送过来,每每都要炫耀一番,她很不耐烦,总是半路推他出去。
有一回他瞧见镜中的他,大为惊奇,“你从哪弄的这么个小玩意儿?怪有意思的。”
“别人送的。”
他来了兴趣,一连猜了几个名字都没猜对,索性捏着他的尾巴提起来,“这个好,给你大侄子玩合适。”
他甩头咬他虎口,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险些成了面片儿。
她拍开他的手,怒道:“滚出去。”
他也恼了:“你什么态度,我可是你亲哥!还记恨我呢是不?屁大点事儿至于吗?”
最后,他又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她看着他啧啧两声,“还敢说自己是蛇神?连个巴掌都躲不过。”
他郁卒,觉得丢脸死了,埋在桌子上不肯起来。
她在一旁瞅着他的癞皮样发笑,那笑声像是藏着爪杖一样,搔得他浑身痒痒。
他秉性最为记仇,此后很长时间都在蓄意报这一拍之仇,可惜一次也没成功过。
挫败,还是挫败。
打不过她也就算了,怎么连她哥也打不过,这兄妹俩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想当年那佛门高僧还是同他缠斗了几天几夜受了重伤才将他封入无常镜中的,现在怎么人人都能拿捏他了呢?
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蛇神了。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心声,有意替他报这一拍之仇,她哥竟然就那么突兀地死了,不止是死了,听说是魂飞魄散,就连她那大侄子都跟着灰飞烟灭了。
本以为她会开心,毕竟她们兄妹两个有过节,事实上她很伤心。虽然她没哭过,可是夜深人静时,她常看着满殿珍宝发呆。
他不知道怎样去化解她的忧伤,只能缠在她的手指上默默陪伴。
她很感动,看着无名指上盘着的他真心道:“你要是当一辈子小泥鳅该多好。”
他吓的身体一缩,连尾巴尖都藏起来了。
半晌,她轻轻笑了,“算了,逗你玩的,你这么努力,就赏你刑期减半吧。”
他期期艾艾地抬起头,见她不是玩笑,尾巴又小猫似的来回扫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本来再好不过了,两只妖相依相伴,只等刑期一满恢复真身,他就向她袒露爱意。
可惜,世事不遂人愿,云阙仙宫又来了一个男人,是个被她捡回来的野男人,既没有青湛湛的麟甲,也没有长须和鹿角,长得人模人样,比起自己威武的身躯简直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可恨她却被迷了双眼,整日同他厮混在一处。
他警示她:“那家伙必定不安好心。”
却被训斥了,“专心回水镜修炼去。”
谢清微的到来使他彻底进了冷宫,曾经他陪着她一同游历,一同饮酒,可现在都被谢清微取代了。
他觉得自己被困在这副泥鳅身躯里,毫无吸引力,若是她瞧见他原身的样子,一定会喜欢的。
正逢有小妖在夸赞那个装模作样的仙君,他怒意难当,一口吞掉它们,恢复了真身。
第一次以人形出现在她面前,他很激动:“殿下,我心悦你,咱们相伴了百余年,不如就此成婚吧。”
本以为她会开心,然而,得知他化形的经过她勃然大怒。
他争辩:“不过是几个小妖罢了。”
她冷笑一声,“你也不过是个小妖罢了,竟敢肖想本宫?”
这话着实激怒了他,他没想到自己在她眼中竟与别的妖毫无二致。
“还夭夭命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好几只妖一起扑上来。
云阙仙宫成了战场,她冷淡地看着他被围攻。
那种讥诮嘲弄的神色,令他鲜血上涌,理智全无,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金光弥漫的小须弥山,那眼清泉于万物为福祉,于他则是汹涌的杀机。
他幻化出庞大的妖身,逐个吞没面前的蝼蚁。
忽然,自天边飞来无数刀剑,他被困在剑幕之中,锋刃刺穿坚硬的麟甲,鲜血染红了洁白的冷玉。
在意识昏沉之际,他听见他们的对话。
她说:“你最恨滥杀的妖,怎么唯独放过他?”
他淡淡说道:“他活着可以滋养镜子的斑斑裂痕,平日里你不是最爱这面妆镜吗。”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浮,很痛苦又很荒谬。到头来他能苟活竟然全仰赖这面剥夺了他自由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