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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令人色变的血洗由此发端。
政事堂的唇枪舌战到夜半才停息,大皇子面容沉肃,气宇轩昂;戚国公步履矫健,满面春风;王相公心力交瘁,归府后即称病谢客。
当夜圣人传旨申饬了中宫王皇后,六皇子因言语不慎也被勒令闭门思过,张贤妃宫中悄然置换了一批新的奴仆。
随即便有天子特使持密旨密令畿夜出京。
半个多月后,江南道刺史王广漠坐着囚车抵达京城,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士子薛秉义案、监察御史张炳南案并案而查。
查案过程又是另一番权利的周旋,有人暗暗引导想要攀扯到六皇子身上,但王家盘踞百年树大根深自然不是好相与的,总之暗处的斗争比明处的斗争更加残酷,一时间大小京官人人自危。
裴家在此次纷争中超然于外,稳坐鱼台。裴述特意叮嘱夫人谨言慎行,可将近日的宴会邀约都推掉了,要裴玄之专心自己的分内之职,把握好审讯取证的分寸。
裴相公呷一口茶,说道:“储位空悬于国无益,大皇子与六皇子如今水火难容,日后必起刀兵,二人一者锋芒外露一者睚眦必报,未必能堪大任。
自古储位之争便如黑白相争,只有在最后一刻放下决定胜负的一子,方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这是裴述历来的态度,他素性老道,一直不愿意卷入太子之争中,也一直告诫裴玄之不要同两党交往过密。
裴玄之心想,道理是这番道理,可这只不过是父亲一家的道理,他可以理解,却没办法照做。依他观察,六皇子秉性狭隘凶残,论阴谋诡计大皇子差他远矣,可若叫这样的人执掌天下,于百姓而言必然是祸非福。
案件牵涉甚广,查起来阻碍颇多,三司各处一审再审,一查再查,迟迟没能定案。
在这期间他的应酬陡然多了起来。尤其是戚怀玉常常邀他相聚,不过他倒是极有分寸,聚会时无非饮酒射猎赏乐搏戏,从来不会打探江南道的案件。
寒冬腊月戚家京郊的玉山别院别有一番乐趣。
裴玄之利落翻身下马,青衣奴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正奇怪怎么不见戚三身影时,身后适时响起了马蹄声,戚怀玉朗声道:
“六郎,别怪我没迎你,今天被这个魔星缠住了。”
裴玄之闻声回头,两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少年男女英姿飒爽贵气逼人。
两人翻身下马,戚怀玉笑道:“来来来,叫你见识一下我这缠人的表妹,今日听说你要来别院,非得要见见你。”
雪霁天晴,冰雪雾凇在日光下泛着七彩的光芒,阿满跟在戚怀玉身后,雪玉一样的面孔拢在兜帽之下,忽而冲他粲然一笑。
裴玄之被晃了眼,一时没听清戚怀玉说了什么,正在这时远处响起纷乱的马蹄声。
远远的就听一个女郎喊道:“哪有主人家丢下客人的,你跑在前面叫我们吃雪沫子,好没道理。”
戚怀玉哈哈大笑:“你不就是主人家,此时不尽地主之责更待何时?”
说话间,几个少年男女飞身下马,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门口热闹起来。
“别一见了九娘就不管我们……”
这九娘自然是说阿满,她众兄妹中排行第九,除了戚怀玉唤她表妹外,其余人都唤她九娘。
说话的少女是戚怀玉一母同胞的妹妹五娘,素日里有些娇蛮,打趣间她目光扫过裴玄之,忽而一愣,话也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六郎,这是我家五娘。”
两人见礼之后,戚五娘亲亲热热地挽住阿满的胳膊。
余下跟来的几人都是同戚怀玉交好的世家子弟,倒是都见过。
一行人簇拥着两位女郎向别院里走去。
别院里引了温泉绕流,地气温暖,寒冬腊月里开满了不少奇花异卉,戚五娘被一株牡丹菊吸引视线,松开了阿满的胳膊。
队形几经变换,阿满与裴玄之落在了后面。
裴玄之有意问她近来可好,但观她气血充沛神情愉悦一看就很好,问来颇有没话找话的嫌疑,一时便沉默了。
倒是阿满先开口,“你和表兄怎么如此相熟了?他可是个顶顶有名的纨绔。”
她语气中虽然嫌弃戚怀玉,可细品之下格外有一种亲昵,乍然见到她的喜悦淡了几分,他问道:“他是纨绔,我是什么?”
阿满想了半晌,“你是个正经人,不要被他带坏了。”
裴玄之忍不住笑了。
这时,戚怀玉远远喊她们:“六郎,厅里烧好了碳暖好了酒,快进去暖身子。”
“表妹,你若是着凉我可就惨了,走快些,权当体谅你表兄我吧。”
一听说有酒,阿满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什么酒?可别再拿果酒糊弄我了。”
听她的意思难道她还是个“小酒鬼”不成?裴玄之压低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学会饮酒了?你就是这样被他带坏了是吗?”
还没等阿满说话,戚怀玉就大步迎了上来,“有果酒就不错了,别想贪杯。”又对着裴玄之说道:“她可是个小酒鬼。”
裴玄之的笑意淡下来。
宴会设在了花厅,屋里又暖又香。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炭盆,里面架着柴火,上面是一只金黄流油的全羊,青衣奴正一左一右来回翻转铁棍。
里面是两列几案,上面置了果盘糕点,还有几个白瓷壶。
阿满掀起酒壶盖子,深嗅一口,“剑南烧春!”
戚怀玉和裴玄之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戚怀玉怒道:“你是不是偷喝酒了?你这个……你这个小馋猫。”
阿满不满道:“你才是馋猫,跟你比我可不算什么。”
戚怀玉咬牙:“你还想跟我比,我是男子自然要交际应酬,你一个女郎好的不学也学人家贪杯。”
戚五娘道:“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叫你整日眠花宿柳,不务正业。”
戚怀玉道:“胡说什么,不务正业是有些,眠花宿柳绝对没有。六郎可以为我作证,我这段时日可都是和他在一处。”
戚五娘眼神在阿满身上转了一圈,扑哧一笑,“我知晓了,九娘也知晓了。”
众人都嘻嘻哈哈笑了。
见阿满没什么反应,戚怀玉拍拍戚五娘的额头斥道:“入席。”
裴玄之冷眼旁观,见他二人甚是熟稔,相处起来也十分亲密,不由心想,她倒是有了不少玩伴,我们许久未见,终究是有些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