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上学呢。”
“在哪里上学?哪条街道?”
“就在茉城。小南墙巷子那边。”许清言耐心回答她。
“没听说过。”小夕沉思了一会儿,“那边漂亮吗?”
“挺漂亮的,这个季节路边种了很多银杏树,都在飘金灿灿的叶子。”
小夕听到“金灿灿的”有些神往:“等我长大了我要到处去看看。”
许清言说:“等你长大了可以来找我,我带着你去。”
“真的假的?”
“不骗你。”
“那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许清言。”
“好的小许哥哥,你猜我今年几岁?”小夕调皮地蹦了一下,心情很好地说,“你快猜猜。”
“九岁?”
“错,我十岁了。”小夕说,“不过我对外都说自己十五了,只有跟你说的是实话。因为你说长大了要带我去玩儿,不许骗我。”
“不会骗你。”许清言笑着问,“但为什么对外总说自己十五了?”
“十五岁一听就是很好的年纪,我会懂很多事情。”小夕认真地解释说,“还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决定要不要留在福利院。十五岁一定会很自由。”
他们下楼梯走到大堂,人很多,许清言牵着小夕的手,小姑娘手冰冰的,很小,紧紧抓着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小姑娘缓了一下,又在拥挤中对他说:“哥哥你知道吗?我们福利院的小朋友自杀率是很高的,所以我一直跟自己说要开朗一些,人只要照着阳光就会觉得有希望嘛。我要多出去看看,多晒晒太阳。”
这句话真是成熟透彻得不符她这个年纪了。许清言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鼓励性地捏了捏小姑娘的手。
虽然仅寥寥交谈了几句,但能看清这是一个很勇敢且美好的灵魂。
......
所谓“大堂”不过是一个略空旷的教室,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红色塑料凳,围出中间一小块儿空地。许清言和小夕坐在后几排的塑料凳子上,在边缘的位置看演出。
许清言在此时间一直在想,该和她说些什么能鼓励到她。
中央同学们在公演,没有音响设备,全凭嗓音,不过房间不大,人也不多,都能听得见。一开始四周小孩子们不管能不能听得懂,都很安静在聆听,纪律性很好。
后来慢慢活络了,终于慢半拍地开始发觉自己真的在过节了,兴奋得在位置上坐不住,站起来蹦蹦跳跳。老师抽人去中间玩儿游戏,旁边小孩子们都很配合。
结果钨丝灯泡亮到半途,突然刺啦刺啦两下,灭了。
下午两点钟,其实不需要开灯的,但楼层的采光不好,楼外的树木又一年未修,数荫蔽日,遮住了半数阳光。
老师连忙组织纪律,因为这个教室布置过了,贴了些彩条和气球,临时换场也不是最优选。好在孩子们都很懂事,大家一齐画满涂鸦的窗帘往两旁拉开,将窗户开大了些,努力让阳光晒进来。
不知道他们学院的谁用手机放了一首缓而悠扬的慢歌,拿老师的麦播着。
这个空教室两旁的窗户很难打开,窗槽生锈,许清言刚刚推了半天。可能因为楼层低,一推开窗,从外面飘进来一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混杂在冬天凌冽的风里,凉凉地扫过脸侧和手腕。这个气味太过熟悉。
人们常说,感官是一种引子,比方说嗅觉,它能勾起你很多记忆,甚至身临其境般把你带回某个特定的、难忘的日子里。即便这些日子已埋藏在记忆长河里数日。但四季更替,触碰到那个感官开关时,总是能精准勾起怀念。
许清言此时此刻,闻着窗外的青草味,看着屋里半明半暗,潮湿发着霉的墙。他突然频率很高地、一件紧接着一件地想起过去记忆里的事。
就像回忆这堆灰烬,表面看来寂静已毫无生机。真正拂开时间埋下的尘埃,发现里面还藏着赤热翻飞的火苗。
他晃了会儿神,在周围杂七杂八的声音中,看了一眼小夕,小夕很平静地坐在位置上,还在摸索她手臂上的疤,表情专注看着正中间主持大局的老师,看她表情应该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
许清言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也是这样,摸着疤痕,已经成了一种潜意识的自然而然。
他坐回去,恍惚对小夕说: “听你说完你的故事,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一个小时候的好朋友,他也有和你差不多的情况。”
小夕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停下手上的抠来抠去的动作,等着他说下文。
许清言认真回忆了一下,继续说:“小时候那个朋友,家里人老打他,打得浑身是血那样。我每次见他,他掀起背心来看,背上都是一条一条的血痕。”
小夕凑近了一点,焦急地看着他。
“…他向我求救过一次,我帮他报了警。但他平时被关在家里,很少能出门。我每天中午吃完饭就站在他家楼下叫他出来玩,等十分钟,如果没出来就是没法出来,如果出来了,我就带他到处去玩。”许清言情不自禁多说了一些。
这些童年时期的事儿应该不在祸后被波及的时间范畴内,但也时隔许久了,乍一想起,还是会恍惚:时间过得这么快啊,他还过的好吗?
像是怕把这些也忘记似的,他说出口了,也想让自己记得深一些。
小夕还仰着脸急切地等他说下去:“那他后来呢后来呢?逃出那个家了没有?”
后来呢?
许清言视线抖了一下,思忖片刻。
后来他好像是搬家了。
不知道具体哪一年的冬天,他好像再也没见过那个小时候可怜的玩伴。
或许见过,谁说得准呢?后来那段时间的记忆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无从考究。
“后来......他十五岁以后,离开了他爸爸,选择继续读书上学,现在过得很好。”许清言盯着小夕关心则乱的眼神,胡诌道。
为了增强可信度,他加重了点肯定的语气:“过得非常好,他到了正确的地方去,遇见了新的朋友,开始了新的生活。”
小夕张开嘴欲言又止。彼时老师叫她到中间去唱歌。她只好起身颠着辫子跑去了。
五点刚到的时候,大家已经围着一个大圆桌子包起饺子。许清言包完一摞面皮后,抬头没看见小夕的身影。
他洗了洗手,往外面走去。
福利院构建得很简单,顺着路一直走到后方游乐设施处,小身影坐在秋千上,在看橘色的落日,光从树叶罅隙里星星点点落在尘土地面上。
许清言走过去,站在她旁边,也朝着天际看去。
茉城是一个盆地,周围环绕着更高的山,无论走到哪儿抬头打眼一看,总有墨绿色重重叠叠。
就这样安静了两分钟,等太阳完全躲到山背面的时候。小夕没回头,突然问他:“哥哥,你那个好朋友叫什么名字?”
“名字?”
许清言思考着。
他喃喃道:“他好像,从没跟我说过名字。"
“怎么可能。”小夕不客气反驳他,笑得有些聪颖可爱,“你们都是好朋友了,怎么可能没说过名字。不是你忘记了,就是你编故事哄我呢。”
“没骗你。”许清言迎着那道干净的目光,说:“不过我确实生过一场病,忘掉了很多事情。”
…他站在小姑娘身边,真切道:“我觉得,你未来一定会很圆满的。”
“世界上呢,每个家庭都有难言的困难,大多数人小时候都会被这些东西强附着于身上,感到煎熬。但就像你说的,充满希望,等待长大,不要惧怕未来。”
“坚持过去,长大了,一切就会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