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濡如此“惊天动地”的离席,两人后面的小崽子们聊得轰轰烈烈,将修濡与燕明月的故事编纂地比茶楼说书先生口中的都精彩。
楚陌苓不能再喝酒,指尖捻了一块糕点不急不缓地吃下,听到身后议论到高潮处,颇觉得有趣,笑出了声。
陈默学着她的样子,挽袖捻了一块糕点,又递给她一张素帕,示意她擦去唇边碎屑,笑眼盈盈,“没个正形。”
楚陌苓幽幽灌了口凉茶,“我这是高兴。”
“我那便宜哥哥死前未娶明月,死后也没安排好身后事,我可是怕死明月为了他终身不嫁了,多不值当儿。”
“如今明月算是有了归宿,阿修又算是与我一同长大,我知他脾性,倒也放心。”
陈默动作一顿,眼底藏着的落寞被打散些许,换成零星的碎光,“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样也好。”
“你该说如此甚好。”楚陌苓单手托腮,倾身向前,“也没便宜旁人。”
陈默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后楚陌苓喝茶,陈默品酒,二人动作近乎同步,杯中映着两人面容,默契油然而生。
陈默眼睛里多出了什么,像雾气弥漫的湖面,叫人看不出深浅。
良久,他又开口,“那北疆世子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心机深重,我倒有些后悔收他进了贤林院。”
“此后你与他相交还是注意些,点到为止即可,别被人坑了还帮人数银票。”
“知道了知道了。”楚陌苓回得不耐烦,唇角却柔和,只敢在心底抱怨这老妈子行径。
她曲指敲了敲杯子,小声辩驳。
“其实现在的他同我几年前第一眼见到他时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并未察觉他有什么变化,分明是大家一开始便将他当做个废物点心,才觉得这人与他们心中的样子大有出入。”
“或许。”陈默垂眸,指尖摩挲着自己的白玉扇面,“但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毕竟这么多年了。”
楚陌苓侧头看他。
烛火打在陈默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衬得这人还有在身上的几分俊俏。
楚陌苓忽而忆起几年前在嘉宁关那些日子,抿了抿唇,终究没吭声。
她也不是那个敢只身闯敌营的莽撞将军了,如今的她,会算计、会顾大局,也更加冷静。
夜里常去雁鸣湖偷闲的她都一去不复返了,更何况别人呢。
两人这边的动静一直被燕南飞关注着。
楚陌苓抬头,想要好好观摩一下宴上的舞蹈,却与燕南飞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两人若无其事地撇开眼,心照不宣。
楚陌苓又吃了块点心,同陈默打了声招呼,径直去了宫中最高的楼阁——乌羽楼,她趴在栏杆上托着脸颊,颇有些无趣地数着底下荷花池中的莲花。
不知是月色太撩人,还是夜色太浓郁,楚陌苓看着凝在荷间的夏露一时走了神,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回头,懒洋洋地出声,“来了?”
她并未设防,浓重的橡木香夹在酒气逼近,楚陌苓被身后的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一时有些怔愣。
她随即反应过来,抬手就是一肘,击在那人腹部,燕南飞闷哼一声,并未松手,反倒抱得更紧。
她还想动手,却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那丝血腥气,一时间有些惊愕:“……你受伤了?”
“嗯。”燕南飞将头搁在她肩上,声音里还夹着醉酒后的沙哑,“去白石山后山处理‘神女’余孽的时候遭了暗算,原本就未大好,方才殿帅那一下,许是让我伤口又裂开了。”
他呼吸中的湿意打在楚陌苓的耳畔,平添几分旖旎。
楚陌苓偏了偏头,又顾及这醉鬼的伤势不敢在动手,颇有些尴尬地抱怨,“你受伤了还喝这么多酒?”
燕南飞只低低地笑,将怀中人又揽紧了一些,颇有些委屈的意味,“我又不向萧云深那般,有殿帅日日在身旁照看着。”
楼顶上的叶寻打了个寒颤。
楚陌苓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这厮吃的哪门子飞醋!
“你耍什么酒疯。”她动了动身子,微微偏头,“你先放开我……”
“不放。”
燕南飞身上的酒气钻入楚陌苓的鼻尖,她这才想起,自己和游和欧拌嘴时、维护萧云深时以及同陈默讲话时,这人似乎就是在一杯杯往肚里灌酒。
她略微挣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你才是最需要醒酒汤的那个。”
不欲与醉鬼计较,楚陌苓就着这个姿势发问,“叫我出来做什么?”
“我不想见你对旁人那般好……”
“说正事。”
燕南飞蹭了蹭她的颈窝。
“‘神女’的事我处理完了,也算告一段落。你出了不少力,若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同小皇帝开口。”
楚陌苓扯了扯嘴角。
“不过是为国效力,用不得赏赐。倒是你,何时把国库也拿到手了?”
燕南飞从鼻腔里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些倨傲,“萧程锦没有头脑,国库若在他手里,雍和早就亡了。”
“你好大的口气。”楚陌苓虽面上嘲讽,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今日这宴会小皇帝打着嘉奖贤林院众人的旗号,实际不过是给北疆世子萧云深赐婚,让众人看看他是个能自己做主的皇帝。
所以恭亲王世子游和欧羞辱贤林院众人时小皇帝率先放纵,实是想告诉贤林院的弟子,他们承的是皇恩。
只是小皇帝这手段实在不算高明,萧云深又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此举适得其反,最后反倒是燕南飞出来主持大局,彻底断了小皇帝在贤林院弟子心里翻身立威的路。
楚陌苓心底叹了口气。
蠢才。
眼下燕南飞黏糊糊挂在她身上,活像一块儿牛皮糖,楚陌苓怕自己一个用力就不小心打死这伤患,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却又心底膈应,默念了数十遍《不气赋》,冷着一张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
燕南飞松开对她的桎梏,拂了拂衣袖,除去耳尖带着薄红,又恢复那副目下无尘的冷淡模样,“无事。”
楚陌苓瞪他一眼,心中暗骂他兴许是被门夹了头,转身就要走。
燕南飞就跟着她身后,踩她的影子。
行至回廊,楚陌苓忍无可忍,指着一处,“你在此处站上一柱香的工夫再回席上。”
醉酒的燕南飞脑子不大好使,眉眼间带着淡淡的不解。
楚陌苓心想她才不要旁人看到她与死对头待在一处,忽而余光瞥见两个人,忙拉着燕南飞躲到柱后的阴影处。
燕南飞被她一扯,两人的姿势好似他将楚陌苓压在柱上,他呼吸粗重了几分,喉结一滚。
楚陌苓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偏过头去听走近两人的动静,祈祷着两人快些离去。
两人听不到她心底的声音,在小池前站定。
为首的女子哭哭啼啼,“桃红,你说,陛下是不是厌弃我了?”
听声音,楚陌苓发现这是方才出席宴会的兰妃游娇娇。
那被唤作“桃红”的侍女宽慰道,“怎么会。平日里陛下最疼娘娘了,娘娘今日又未犯错,陛下怎么会厌弃您呢?”
“娘娘切莫忧思,当心坏了身子,到时候陛下会多心疼呀。”
游娇娇止不住抽噎,仅听声音就让人心疼,“这话骗骗骗旁人也就罢了,你跟我这么久,自然也知晓陛下疼我只是为这我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如今兄长让陛下在那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坏了陛下的计划,宫中与那人相似的女人比比皆是,陛下指不定就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呢……呜呜呜……”
游娇娇哭得凄凄惨惨,楚陌苓因她方才的话脸上有些玩味,但那兰妃娘娘所言毕竟涉及皇家秘闻,她不便多听。
楚陌苓并未注意燕南飞看向自己的炯炯目光,趁二人背对自己,拽着燕南飞的衣袖,带着人一溜烟儿地跑走了,还琢磨着回席定要同陈默好生推断一番,瞧瞧游娇娇这话里的“那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醉成那个样子,她没再与这厮多做纠缠,凭着往日的经验找到了藏在树上的叶寻,把人叫下来,让他带着自家主子回了大殿。
叶寻随即为燕南飞端了碗醒酒汤,心中还有些纳闷:分明出去之前太师还是清醒的,怎么吹了个风,人就醉意上头了呢?
楚陌苓隔了会儿也回了席位,带回个莲蓬。她吃着陈默择好的莲子,百无聊赖地看宫女跳舞。
宴会接近尾声。
萧程锦也出了后殿,重回主位,毫无方才的尴尬模样,看上去神清气爽。
楚陌苓暗叹小皇帝被燕南飞磨练出的厚脸皮兴许可以同城墙作比,忽然瞥见一个宫女踉踉跄跄跑进大殿,满脸泪水,梗着声音。
“陛下!兰妃娘娘……兰妃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