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晋州官道。
风扯着雪粒子拍打在马车顶上,毕菱侧身蜷腿缩在棉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皴的脸。
鼻梁细直无肉,下颌尖尖见骨,是相士口中福薄命苦之貌。
却又耳高过眉,双眉清顺,嘴唇纤薄,似才华过人、口齿伶俐之相。
她正轻阖双眼,隔着粗麻孝衣数着自己的肋骨。
每根凸起的骨头都昭示着五年来毕渊胁迫她代笔的罪行——他一旦心血来潮,轻叩书案报出个诗名,她便只能饿着肚子直到炼出他满意的诗句,否则连一顿麦饭都吃不上。
“小娘子,前头就是平潭驿!”管事毕寿的嗓音裹着冰碴刺进车帘。
毕菱睁开眼来,一双瑞凤眼转盼流光、奕奕灵动,似锦上花、花中蕊,倒显得眉耳鼻唇的细瘦纤薄恰到好处。
她掀开毡帘缝隙,见仆从拽着前方的板车拐弯,油布倏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乌木寿棺上蜿蜒的裂痕——那是毕渊坠崖后,挣脱枷锁的她为一抒这几年的郁愤,装作悲痛欲绝用砚台砸出的印记。
没能亲手砸在他脑袋上,实在是遗憾。
忽然,有蹄铁叩击冻土的闷响自后方迫近。
十余匹青白杂色、黑鬃油亮的高头大马破雪而来,为首少年玄甲覆霜,腰间佩刀的万字符纹在暮色中一闪。
毕菱慌忙缩手,腕上银铃却已撞出清响,少年蓦地勒马回望,却只见马车前的管事谄笑连连:“兵爷们先请!”
少年抬手抱拳,竟朝毕寿拱了拱手:“多谢相让。”
毕寿受宠若惊连忙作揖回礼,目送他们远去后松了口气:“竟是这般好脾性!连家主的名号都无须搬出来。”
毕菱听见“家主”两个字,眼睛一翻,隔着毡帘道:“你指引他们去驿馆留宿,可人家人多马壮,还能有多余的房舍、草料留给我们?”
“老奴跟随家主走过大江南北,这平潭驿住过好几回,即便再来几个商队也容得下,上百人都不成问题!”
毕寿说得斩钉截铁,容不得半分质疑。
毕菱索性抱臂躺下,再不发一言。
谁知到了平潭驿连门都没能进去——毕寿摸出家主名帖,洒金笺上“诗坛圣手毕渊”六个字,笔锋还是毕菱当年被迫仿着字迹苦练的。
大唐的诗人多如牛毛,乡村山间的驿卒连大字也不识几个,根本没听过“毕渊”的名号,况且驿卒一眼就瞧见板车上棺材的形状,立时将名帖抛掷在雪地里。
“贵人的车驾离此不过三十里,识相的就滚远些,否则只怕你们来不及把九族的棺材都备齐了!”
毕寿咬咬牙:“我家家主两个月前坠崖身亡、尸骨无存,棺中盛放的仅是旧日衣冠和诗稿。孤女老仆奉棺归京,还望高抬贵手,容留我等暂避风雪。”
驿卒嗤笑不已,直到毕寿掏出几枚银铤塞进驿卒怀里,他才肯松口拿上名帖进去通报。
一位少年公子正抱着手炉在檐下赏雪,长身玉立,锦袍金带,宛若天人。
听完驿卒禀报,他看向一旁的幕僚钟约:“毕渊离开长安已有些年头了?”
钟约已过不惑之年,恭敬地站在少年身边。他曾与毕渊同朝为官,从驿卒手中接过信纸后看了看。
“我记得乾正二年,他家夫人柳氏、妾室和幼子相继病亡,他辞官服丧,带着女儿归隐山水。算一算已有五六年了,不想竟已身故。”
“寿棺什么的倒不打紧,咱们魏王殿下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是我听闻毕渊当年以容貌俊美、能言善辩闻名长安,才被圣上点作探花郎,若是其女继承父亲风姿——”韦檀背过身去。
钟约顿时领会,连忙对驿卒说:“速速催促他们离开驿馆,莫在门前逗留。”
待驿卒走后,韦檀才叹了口气:“我那表兄最擅长慧眼识美人,外头虽风高雪急,也好过留在此处。”
钟约拱了拱手:“毕家孤女若知小世子用心,必会感恩戴德。”
韦檀苦笑着摇头:“这可不好叫人知晓。若被魏王殿下发现我在背后非议他,恐怕就不仅仅支使我来探路了……”
纵使钟约老练通达,也对此事心存不满:“您毕竟是堂堂京兆韦氏国公的长孙,来日是做世子、做国公的人,怎能随意吩咐您做仆从之事?”
韦檀似笑非笑,低头拂去袖边的雪花。
“于天子而言,无论士庶平贱,谁人不是仆从?本朝初年的五姓七望,还有关中代北的世家大族,时至今日,各家谱牒上又少了多少枝脉?”
钟约不由得感慨:“武皇在位时重用庶族寒门,之后又经历天下大乱,多少百年望族凋零……”
“如今后位、储位空悬,既然韦贵妃和魏王殿下有大抱负,我暂且低一低头也无妨——毕竟是一家人。”
“小世子远见卓识,钟某惭愧。”
驿卒理直气壮地下了逐客令,见毕寿死缠硬磨、不愿挪步,沉下脸搬出名号威吓道:
“你真当我与你说笑?报信之人是韦国公的长孙,再过半个时辰,魏王殿下的车驾就要到了!”
毕寿抹去额上冷汗——无论是魏王还是京兆韦家,自家不但攀不上亲缘关系,反倒曾有些过节。
他不再与驿卒啰嗦,只是嘴里不时嘟囔几句。
毕菱见毕寿心有不忿,忍不住冷笑:士族横行了多少年,更何况背后还有魏王,凭毕家这点斤两还想让人家卖几分薄面?
一行人再度踏入风雪中,天色渐暗,他们又行了十几里山路才找到一间庙宇。
庙中有丛丛火光,外头还有披甲挂刀的卫兵把守,正是午后遇到的那群人。
毕寿上前自报家门,卫兵对他们也有印象,态度还算客气。
两个卫兵手持火把上前察看,瞧见棺材后面露难色。
毕寿心里一紧,故技重施拿出银铤贿赂。
可这二人坚辞不受,只说先向主人禀报。
毕寿没料到真有人会拒绝送到手边的银铤,正纳闷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领着卫兵出庙迎接,正是当时冲毕寿拱手道谢之人。
毕菱掀起毡帘一角,见少年已卸去盔甲,更显身姿挺拔、魁梧有力。
卫兵在两侧手持火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端的是剑眉星目,鼻直口方。
风雪似乎小了些,只间或有琼花扑面,少年昂首拂去。
“飞雪迷幽径,随风入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