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整夜辗转翻滚、不曾入眠的毕菱,顶着乌黑两眼坐在案前,连甘香的牛乳茶都只抿了抿。
吓得青杏悄悄尝了一口,以为自己错当盐巴当成饴糖。
青桑正要劝毕菱去补眠,陆逢春已是一阵风似的冲进小院,寻见毕菱后坐在她对面的地上,一言不发。
毕菱抬起沉重的眼皮瞟了眼陆逢春,看他不仅穿着昨日的衣衫,还皱皱巴巴,顿时绝望地阖上双眼。
青桑也发觉不对劲,正要拉着妹妹退下,青杏却惊奇问道:“小郎君难道也睡得不好?竟也是眼下青黑,无精打采!要不要喝碗牛乳茶补一补?还有……”
青桑捂住她的嘴将人拽出去,还记着敞开门避嫌。
毕菱尝试着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
她读了那么多诗书,可从没有人记述过现下这等荒唐的情形该如何应对。
陆逢春看了眼案上的牛乳茶,像是没喝过的样子,一把抄起来乌泱泱朝口中灌下。
这倒似诗中常写的借酒浇愁,毕菱心想,若没用我的碗就更好了。
“你不必多言,我实在无颜辩驳。”陆逢春放下茶碗,拿袖口使劲抹了抹嘴角,“也无须安慰我。”
毕菱实在接不住这话,只能无言抬头望房梁。
她期望陆逢春能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年仅十四岁、身带重孝、蒙昧无知的表妹,休要提及昨夜的只言片语。
她在丹若院苦等的两个多时辰,已足以表明手足之情,仁至义尽。
好在陆逢春也羞于开口,他勉强打起精神,看向毕菱:“同你说个正事——明日申时,你换上男装,随我去一趟平康坊。”
毕菱眯起眼,一脸疑惑。
平康坊位于清都观所在的崇义坊东北方,地处皇城与东市之间,是最为富贵繁华之地,朝中不少高官士族都居住在平康坊的西边和南边。
至于那东北角,便是长安乃至大唐最有名的风月场。
饶是多年未归长安的毕菱,也对此处有所耳闻。
她伸出手掌在陆逢春面前晃了晃:“你是昏了头不成?要带我去平康坊?!”
她低头想指着粗麻孝服给他瞧,才发觉今日换上了道衣,只好悻悻垂手。
陆逢春捏了捏眉头,叹气道:“我知晓荒唐,可我实在没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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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云雨暂歇,永宜公主气定神闲地枕着他的臂膀,开始交办事务:“我要在五月浴兰节办诗会,你去打听打听,如今坊间是哪些人凭借诗名风头正盛。”
陆逢春脑中混混沌沌,并未明白她的用意,问道:“殿下是想发帖子邀他们来诗会?”
“我办的诗会,来的自然都是名门闺秀、官家子弟,只是怕不巧请来个诗艺过精的,搅了我的局。再者,你正好也去物色个有些斤两的,好替你捉刀代笔。”
陆逢春想了又想,试探着问:“殿下是要在诗会中将我捧出来?”
永宜公主不置可否,只说:“我阿耶最为赏识诗才,多少庶族寒门凭借一首诗踏进含元殿,你姨父不也是因此才入了我阿耶的眼?”
“可我并不……”陆逢春心虚地想解释自己并无文采。
“我知晓——上个月陆贺年还将你在国子监乱写一气的书稿拿来哄我开怀。”公主轻笑一声,“否则何须让你去平康坊寻个代笔?”
陆逢春听见兄长的名字,心中不是滋味,低着头不再说话。
永宜公主却并未在意,自顾自地说:“正好也去见识见识风月场,学一学如何服侍人。”
陆逢春以为她方才不够尽兴,羞赧之余又不肯丢了面子,强撑着说:“殿下怎知我不曾见识过?”
“哼,陆贺年说你去年生辰头一次约同窗好友去平康坊饮酒,回家后被你阿娘拿竹杖抽了半个时辰,之后去东市都要绕着走。”
陆逢春紧闭双眼,将脸埋进被衾之中,却被公主揪着头发拽了出来。
她拿指甲轻轻刮过他通红的脸颊,笑道:“脸皮太薄,也该去平康坊练一练。”
个中细节自是不好对毕菱一一道出,陆逢春便只说要去平康坊打听有名气的诗人,找出有真才实学的。
可他自己不仅写不出诗文,也品鉴不出什么样的才算好诗,只能请身为“诗坛圣手”独女的毕菱出马。
尽管毕菱对他拍在马蹄子上的恭维心生不悦,但看在陆逢春帮自己入清都观的份上,她还是答应了。
“可为何一定要去平康坊?”毕菱不解。
陆逢春不好将“见识风月场”的话说与她听,只能说:“平康坊邻近尚书省选院,进京赶考的书生常在此处居住,许多考生还未高中进士就已在平康坊诗名远扬。”
“诗名远扬”四个字似石子投入湖中,令毕菱心生涟漪。
她眼前似乎出现一条曲折小径,只是半藏于云山雾罩之中,暂未窥得全貌。
此时,陆逢春忽然面露难色:“呀,险些忘了你还在孝期,这……”
虽然他从自己阿娘对毕渊的态度,以及毕菱在丧仪上的言行,多少猜到毕渊德行有亏,毕菱也未必真心守孝。
本朝极为重孝,虽说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又有几个里外如一的孝子贤孙,只不过藏得好罢了。
但这世道总是更苛待女子一些,若是一个小娘子在父丧期间去平康坊,真被人抓住当作把柄,轻则声名尽毁,重则性命堪忧。
毕菱的思量计较却与常人不同。
“守孝”只是她拿来堵住众人口舌的幌子,能挡住毕家二房的逼婚夺财,也可以此为由躲入清都观修行,获得半个自由身,以谋来日。
毕渊于她,仇怨远甚养恩。
他的死虽在意料之外,但终归是幸事,该鸣锣击鼓庆祝。
在外做出孝女的样子已足够为难她,私下岂会老老实实遵从守孝禁令?
再者说,只是孝期出入风月之地而已,与她真正想做的事相比,不值一提。
她冲陆逢春笑了笑:“看在你仗义相助的份上,我可以陪你去平康坊,可此事若是泄露出去……”
陆逢春见她肯松口,忙不迭地拍胸脯许诺:“由我去同那些人打交道,你只需扮作仆从跟随,记下探听来的人名诗作。有我在,绝不会叫你落入险境。”
毕菱见他掷地有声,忽然想到他这般底气十足,莫不是已彻底从了公主,觉着有了靠山?
她生出促狭心,想戳破他鼓胀的肚皮,假作不经意地问:“表兄何时回家叫人将男装送来?我先上身试试。”
回家……
陆逢春猛地想起兄长和母亲,顿时塌了腰、垂了头。
毕菱偷笑,又给他倒了一碗牛乳茶。
等她再抬起头,只见陆逢春已经趴在地上哼哼着:“啊,不要啊,我不想回家,索性去隔壁的荐福寺带发修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