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弯腰拾起船头那半枚金铤,嬉笑着将它朝舱内掷去。
“收了金子,可要唱曲呀。”
金铤穿过竹帘的缝隙滚落在船舱的地上,毕菱隔着摇晃的帘子露出笑意:“她们来解围,你只管唱。”
说罢,她又拍了拍伏缨的肩膀:“记着这份被冤屈的恨,唱出来。”
伏缨平复心绪,试了试弦,而后冲王阅真颔首示意。
琵琶轻拨,玉笛娓娓,伏缨盯着窗外晃动的模糊人影,开口唱道:
“红粉团栾夜未央,檀郎笑倚玉儿旁。
灯前背坐偷梳掠,一握纤柔为点妆。
金猊烟冷银灯暗,枕上难眠怨炉香。
虽非傲雪兴凌霜,何故擒颈会新郎。
玉碎血溅锦缠头,啼破罗窗诉苍苍。
可怜此夜春魂断,徒留梨花满地香。”
不同于方才隔着浪潮人声的渺然之音,此刻女子的歌声犹在耳畔心头,如泣如诉,将满腔怨恨不甘通通告之。
分明是春光大好,江畔桥边处处可见桃杏娇艳,众人却沉浸在末尾那句“徒留梨花满地香”的余韵之中,仿佛看见皑皑如雪的梨花散落一地,哀婉冷冽。
霍玄恭不自觉朝那红船走了两步,他诗艺算不得精通,可听见这诗中字句,竟叫他联想到头一回读《西山夜雪》的情形。
起始平缓、引人沉浸,却忽然用险字露出藏蕴其中的锋刃,逼得人屏息惊心。
却也只显露这一瞬,结尾看似风平浪静、归于沉寂,只是读来叫人怅然于胸。
他虽写不出这样的好诗,却能从中品读出诗人暗藏的不平之怨,甚至为之感同身受,久久不能释怀。
他只在读“诗坛圣手”毕渊的诗时有过此等感怀,今日听完这一曲竟生出相似之感。
可毕渊去年已坠崖离世,自是不可能将近日发生的命案写进诗中。
“敢问娘子,可知作诗之人的姓名?”霍玄恭站在船外拱手问道。
毕菱负手而立,直直望着窗外的人。
察觉到伏缨在偷觑自己,她微微点头,伏缨才扬声答道:“卫柳。”
卫柳,霍玄恭默念。
倒从未听过这名号,想来是长安城中卧虎藏龙,人才辈出。
“瞧瞧,我们一向不问风花雪月的霍兄都主动开了口,可见这曲子有多精妙。”王骥看向韦檀,满脸挑衅,“小世子觉得如何?”
韦檀冷着脸不作答,身后仆从上前赶开拦路的侯旷等人。
靖竹替自家小世子委屈,正窝着一肚子火,自是没有好脸色,挥着袖子口中直道:“去去去——”
小径路窄,推搡之间有个质子落入泥泞软土之中污了鞋袜,又听那仆人似驱赶牲畜一般,恼火不已——
“京兆韦家连奴仆都摆这等威风,看来虐杀妓子之事并非无稽之言!”
韦檀愈发气闷,不过眨眼的工夫,就从“与那妓子在一处”变成了“虐杀”,还摆出一副言之凿凿的不平之态。
“不过一首没头没尾的曲子,就叫人像豺狼嗅见鲜血一般蜂拥而上、嚼起舌根,我拦不住造口业、生是非的人,只不过不愿与之为伍罢了!”韦檀恨恨说道。
毕菱听见却险些笑出声来,若不是冯都知横死,此时陷于流言蜚语的就是陆逢春——保唐寺外赠诗一见钟情,背弃公主投入妓子怀中……可会有人听他辩一句?
公主金尊玉贵至多受些流言困扰,可牵累公主的陆逢春会是什么下场,韦家恐怕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眼见外头推搡对骂起来,毕菱隔着竹帘吩咐船夫:“莫管他们,赶去紫云楼。”
王骥发觉船要划走,慌忙去拦:“你们既来曲江唱这首诗,自然是知晓其中内情。如今既然韦家不认,不妨下船当面指认清楚!”
这莽夫浑人!毕菱在心底骂道,催促船夫速速离去。
船夫心中有数,长篙一点,翩然驶离小桥,向前而去。
穿过狭长水道,就离紫云楼前的内湖不远。
一旦进入湖中,王骥不仅插翅也难追,更是不敢大声喧哗。
果然,王骥一见这小红船经过禁军察验后划入内湖,立时噤声。
他察觉出另有内幕,回头望着侯旷等人仍在同韦檀纠缠争吵,也不打算去提醒,自顾自地朝紫云楼走去。
他们都为此绊住脚,最好再生出乱子,才能让自己这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