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国公转身一挥大袖,佯怒道:“偏你促狭,明知故问!多拿几匣来——”
“三郎遵命!”韦檀笑答。
韦国公从头翻阅几页,便发觉中了这小子的“圈套”。
诗集函套乃是木胎外裱大食国雀金锦,四角包鎏金瑞兽铜活,封面用了九色鹿纹蹙金绣,砑光纸*题签上以泥金书“慰柳集”三字。
内里以紫檀木为轴,两端镶嵌宝钿,折口处裱缂丝缠枝纹。页眉缀“飞白”云鹤,间页夹洒金云母笺,摹《女史箴图》局部为饰。
——这分明是以超过内府贡物的规制来刷印装帧。
韦檀被提溜去韦国公面前时,笑得分外乖巧:“祖父可还满意?”
韦国公沉着脸,拿指尖点了点面前的诗集封面:“这毕家女子同你有何关联?竟拿自家印坊替她担保铺路,还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祖父英明。”韦檀顺着他的话,“您可还记得冯都知死后,坊间流传出一首《檀郎怨》?”
韦国公眸光一凛:“也是此女所作?!”
韦檀点了点头:“正是。毕菱扶棺回到长安不久,本是入清都观祈福守孝,却被永宜以权势相逼,在孝期写出这等骇人耳目的诗。否则她与我们韦家无冤无仇,岂会贸然开罪?”
见祖父若有所思,韦檀继续将早先盘算好的话娓娓道来:“您也知晓永宜的性子,手握这等锋利的刀刃岂会闲置不用?毕菱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胁迫,甚至险些被送入宫中争宠——她走投无路,便来请我相助。”
韦国公暗想,难怪这小子能提前入宫向他姑母通风报信,原来是毕家孤女暗中倒戈。
“永宜也实在胡闹,她自己在先皇后孝期就与陆家子勾连不清,还要逼迫人家孤女步她后尘。”韦国公摇了摇头,随即看向韦檀,“那这诗集——便是你许诺她的好处?”
韦檀笑笑:“我许诺了她一千册诗集,但仅是民间流传的上等用料——似祖父手中符合入贡规制的诗集,我瞒着她另制了两百册。永宜尚不知她手里有毕渊遗稿,还在盘算着与萧氏结亲,继续替萧氏皇子谋夺储位。若贵妃能将诗集抢先一步贡献给圣人……当然,这只是孙儿的设想,一切全凭祖父做主。”
韦国公捋须沉思,凭自己对圣人的了解,这本《慰柳集》定能哄得龙颜大悦,又能再挫永宜等人的势头,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他望着眼前的孙儿,心底生出欣慰之感——虽则韦襄为人愚钝怯懦,但好歹生了个机敏灵秀的韦檀。
从前他满心忧虑韦檀文武不精、心思不定,要长成个败坏家族的纨绔子弟,如今看来倒还知晓轻重,将京兆韦氏的声名基业放在心上。
自己方才是担心这诗集来路不明、恐有陷阱,既然阿檀已费了心思,想来无甚隐忧,也该放手让他去经事历练,韦家今后还要指望他来光前裕后。
韦国公扬了扬手:“此事就依你想的来办——贵妃那处你自己去当说客。她若问起我,只说……我已允了。”
韦檀满怀欣喜:“孙儿定当不负祖父期望,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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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宜公主搬出清都观那日,毕菱特意去拜会送别,心中着实松快许多——原以为凭陆家寻到靠山倚仗,谁知实则是一尊笑面罗刹,早些送走才能安心着手散发诗集之事。
等许管事派人送来几十册漏印阿娘名讳的错本,毕菱悉数装好送去韦檀私宅,却扑了个空。
细算算已有七八日没有他的消息,难不成对自己的新鲜劲头已经过了?
她对此倒毫不失望——管他是否另觅新欢,无论如何得把那一千册诗集如约送到自己手上。
她从务本坊改道去平康坊伏缨家,检视完排练的情形,才将《焚诗录》的第二首私下给了伏缨和王阅真。
见伏缨读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毕菱正要劝慰两句,伏缨把泪一抹叱骂道:“这袁贼好生可恨,”
“我看他压根没有真才实学,兴许将莱儿写给他的情诗都拿去改成干谒诗,加上顶着一张好面皮才谋来了宰相乘龙快婿!”王阅真气得一掌拍在怀里的羯鼓上,惹得毕菱一惊。
“这声响着实震慑人。”毕菱叹道。
“卫郎的话倒点醒了我!”伏缨起身指着羯鼓,“这第二首索性放开了演奏,不守那些陈规!六郎,你奏最为擅长的羯鼓,促曲急迫,加之牛皮大鼓低沉雄浑,以衬诗中隐含愤怒激昂之意。我则横抱琵琶于胸前,用扫弦拂弦与你相和……不对,还缺些什么……”
王阅真眼睛一亮,拍案高呼:“筚篥!”
毕菱见他摸索出一枚以紫竹为管、插芦苇为哨的九孔乐器,将其置于唇边后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音孔上迅疾按放,其声悲壮凄婉、低沉呜咽,时而高亢尖锐,听得人不自禁生出热泪。
毕菱见他们全心沉浸于此,心中慨叹不已,起身朝二人一揖:“《焚诗录》是我多年心血,就此交托给阿缨和六郎。为免演练时词曲外泄,还请移步城郊,我已叫人赁下小院,供你们潜心排演。”
伏缨与王阅真都清楚这组《焚诗录》的分量,若经精心编写演奏,定能一鸣惊人。也明白事以密成的道理——这平康坊中屋舍相连,用不了几日,风声便走漏得七七八八。
于是二人都不曾拖延推辞,迅速点好所须的乐手,带上器具衣衫便乘车前往郊外。
毕菱送他们登车时紧紧攥住伏缨的手:“夏至便是《焚诗录》登台的日子,全仰仗你了。”
“卫郎放心,定叫长安城中家喻户晓、人人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