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册《慰柳集》可还在你手上?”
“不错,在我家中。”
“你不宜露面,让青桑献给陆贺年兄弟,托他们送去永宜公主手里。”毕菱咽下最后一口胡饼,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外头的事还要你多留意,至于毕家……以后还是少来。”
霍玄恭心头一颤,攥紧手中的皮壶:“只你一人在此,我……”
我寝食难安,放心不下。
我想立时将你从这牢笼中带走,即便你无须躲藏在任何人羽翼之下,我也想竭力守护。
——可他将这话咽了回去。
这些毫无用处的蠢话,说出来只是徒增她烦忧罢了。
毕菱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轻声说:“你或许不知……你此行所带来的一切,于我而言究竟有多珍贵。可这条路,我终归是要一人独行。”
她是毕渊赖以博名的根基,这两日只不过是狂风骤雨前的平静。
待毕渊摸清长安城中的风向,查明她这半年来的动向,自己便难逃被他牢牢控在手中的命运。
到那时,无论是霍玄恭还是陆家兄弟,明里暗里都难以再相逢。
霍玄恭听出她话中的决绝,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伶仃瘦弱的小小人儿,要如何与拥有着大义名分、诗坛盛誉的贼父抗衡?
他不敢明问,怕动摇她的决心,只强笑着为她拨了拨鬓边的碎发:“夜色太深,可会忧惧?”
这样孤寂的漫漫长夜,她该如何度过?
毕菱听罢却欣然一笑,她早尝过饥寒恫吓的滋味,也曾只差毫厘就能摸到曙光,如今不过是退回去一步罢了,无妨。
她欣然一笑,微微仰起下颌:“我不惧毕渊,是他该惧我。”
灯火映照下的凤眸熠熠生辉,闪烁着坚定昂扬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被雪淋湿的小雀并不会一蹶不振,只要让它在肩头歇一歇脚,抱在掌心呵哄温暖,不多时便又能展翅高飞。
霍玄恭怔怔望着她,灼烧的感觉似从那处烫伤蔓延开来,整个胸膛都变得鼓胀发烫,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仿佛看见遒劲的藤蔓盘踞在岩石上竭力攀爬,汲雨沐阳,扎根缠勒,总有一日要绞杀腹中空空的老树,踩着枯枝开出炽烈鲜活的花。
生长在枭雄辈出的霍家,身边又有傅母时刻耳提面命,霍玄恭常觉自己格格不入,却又不敢对人言。
心底的徘徊迷茫积攒到十七岁,因一朝成为质子踏入长安而被暂时压抑。
他不曾如她一般经历过黑夜,至多是蒙蒙白雾遮住他的双眸,叫他不知前路在何方、如何自处,艰难地守着本心,终等来了驱散迷雾的火光。
她是一团炽热不灭的火。
何须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妄言保护?
他愿为她添柴张风,助她愈燃愈烈。
他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连灼伤的痛感都澎湃得令人愉悦:“我定会设法将《慰柳集》呈递给公主,你且珍重,来日再会。”
毕菱走至他面前,待他抬首仰望时,她俯身弓腰贴近他面容,轻轻吻在他眉间——那高高隆起的眉骨间恰好容得下一双唇。
“再会。”
————
宿醉醒来,毕渊拾起掉落在塌边的诗集,半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封面的九色鹿纹蹙金绣,目光凝聚在泥金题写的“慰柳集”三字,从喉中挤出一声冷笑。
昨日席间他假作不经意间提起此事,感叹女儿心怀孝敬、编纂诗集,立刻有人回家中取来御赐的《慰柳集》,献宝似的赠给他。
翻开装帧华美的书页,上头印着的诗每一首皆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藏了这么些好东西,他可真是生了个“孝女”啊!
也是时候去见一见这满腹才情的好女儿了。
毕菱见毕渊拿着诗集模样的物件进来时,心头猛地一跳,以为是霍玄恭手中那本落在了他手里。
待它被扬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毕菱看清外头装着雀金锦的函套,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是韦檀私印的贡诗。
“这些年你长在我眼皮底下,竟不知你何时生出这些本事。”毕渊切齿冷笑,“可惜手脚慢了一步,没料到我捡回一条命?呵呵,上天保我命途坦达,你为人子女岂敢生出悖逆妄念!”
毕菱耸耸肩:“你既然命途坦达,还不速速去向圣人献诗?让圣人见识见识你一挥而就的功底!最好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一出七步成诗,什么曹子建、王子安,哪里比得上你一根毫毛?我的好阿耶,这等留名青史的好时机,你可万万不能错过!”
见她扬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戏谑羞辱,毕渊怒火中烧,抄起手中的诗集作势要砸她:“你这孽种!祸根!”
毕菱脸上的假笑消失殆尽,肃然逼视着他:“我若为孽种祸根,你便是托生在人间的孽障祸首!披着一张道貌岸然的人皮,靠攀附柳家、窃夺诗文,才在这长安城里博得立锥之地……”
被掀开老底的毕渊恼羞成怒,呵斥道:“住口!”
“你以为我还是八岁孩童,被你呼喝一通便哭得撕心裂肺?”毕菱指着他笑道,“即便是八岁时,我也是唬你的——偏你深信不疑,以为我是个万事不懂的稚童,死到临头时才发觉。哈哈哈,好生蠢恶!”
毕渊顿时回想起坠崖前愤懑屈辱的情形,眼中厉色尽现,将诗集朝她头上砸去:“你这忤逆杀父的不孝女!”
入贡诗集函套的四角包的是鎏金瑞兽铜活,尖利坚硬,眼见这沉甸甸的一本兜头袭来,毕菱只能伸手去挡。
她忽觉手背一阵锐痛,紧接着诗集坠落砸在她脚面。
毕菱收回左手,只见上头被戳出一角伤口,皮肉豁开,几乎见骨。
暗红色的血缓缓淌出,有两滴先后落下,恰好在“慰柳”二字上晕开。